景慕建元二十三年六月七日夜,景慕第一代也是最后一代帝王驾崩,年四十七,享位二十三年。
这位帝王自前朝蓝月国手中窃取皇权,建立新朝景慕,却连他这一代都还未结束便直接被华邵和南丰两国结盟给破了国。他在位二十三年,虽承接强大一时的蓝月,国力却早已式微,周围附属小国纷纷坐大,相继不再朝贡,更有甚者直接便举兵来犯。例如原景慕太子之所以南下平乱,便是由于边疆发生动乱。
而原景慕太子在南下平乱后忽然举兵谋反更是引发景慕国内发生大内乱,最终使得邻国华邵南丰趁虚而入,坐享渔翁之利,可说是景慕国破的千古罪人。
后世对景慕太子谋反一事始终无法下定论,有人说景慕太子之所以谋反是因为景慕帝偏听偏信,宠幸佞臣,排挤太子,也有人说景慕太子之所以谋反是因为自己野心勃勃,不耐烦等景慕帝仙逝便想坐上皇位,更有人说景慕太子这一出谋反大戏其实是华邵和南丰在暗地里动了手脚。
无论后史最终如何定论,在景慕建元二十三年六月七日这一夜,华邵南丰陈兵来犯一事最终以景慕京城城破,太子被俘,景慕帝驾崩为标记,为景慕王朝短暂的一生划上了终结的句号。
凤凰从景慕帝寝宫出来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这惊天遽变,原本还算不错的天气忽然好似被捅破了天一般,倾倒下瓢泼大雨。深宫寂寂,夜半无人,一时间竟只有这震天的雨声响彻整个皇宫,那气势直若要淹没天地间一切腌渍一般。
凤凰和青玉过来的时候没想到会下雨,自然不会带伞,影卫们得了她的吩咐不准随意靠近,也无法前来给她们送伞。其实偏殿离这边并不甚远,按着凤凰的意思直接冒雨跑回去得了,青玉却觉得她怀了身子不能随便受寒,便让她在这边稍等片刻,她一个人冒雨回去拿伞。
凤凰拗不过她,只能乖乖站在屋檐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深思却跟着飞远。
她刚刚给景慕帝灌的毒酒就是之前景慕帝在她新婚夜给她下的那种毒,为的就是让景慕帝也尝尝她当日的痛苦。她特地提前了剧毒发作的时间,却并没有加强剧毒的毒性,按说景慕帝不该这么快死的,如今却突然驾崩,自然和她之前告知景慕帝的一系列事情脱不开关系。
想想也是可笑。景慕帝年轻时金戈铁马,驰骋沙场,虽是盗国窃权,却也缔造了一段传奇。那时的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可通天,足震四海,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彼时整个天下都匍匐在他脚底下,唾弃者无数,羡慕嫉妒恨的倒也未尝没有。
可如今的他只能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躲在寝宫这方寸之地,整日里战战兢兢,就怕有人要杀他。曾经呼风唤雨,执掌他人生死,如今却连个最卑微的小太监都不愿意再搭理他,甚至在他昏迷不醒大小便失禁后也未曾有一人前来伺候他一下。他这一辈子只怕都不曾受过如此的轻慢。
不仅如此,他一手缔造的景慕王朝如今也已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候。那是他的辉煌,却不过转眼便化作了泡影。随之而去的还有财富,权势,地位,尊荣,青春,健康……一切的一切都将离他而去。他是被活活气死的。
纵观历史,很多建立新朝的帝王登基伊始都是惊才绝艳,风华鼎盛,等到日薄西山,暮霭沉沉之时,又俱是苍凉无限,凄惨无限。世事轮回,谁也不能轻易跳脱这个坎。
凤凰抬眼望向那黑沉沉的夜幕,一时间也不知道心中是快意多一些,还是怅然多一些。
神思正游荡间忽然听见水声溅落在扇面上发出的哔啵声。凤凰刚开始还以为是青玉回来了,很快又反应过来,声音的位置好像不太对。
她微拧了眉头寻着声源望去,便见如瀑雨帘中,一着宝蓝衣衫的男子打了一把竹骨绸伞正缓步踱来。男子身材颀长,气质潇洒,一袭宝蓝长袍于黑魆魆的暗夜中反射出微微的荧蓝幽光,益发衬得那只从宽敞袖口中滑出的手骨节分明,莹然如玉。
他腰间坠了一块祥云纹样的羊脂白玉珮,此时正随着他行走间上下跳跃,手间握一把竹骨绸伞,竹骨青翠宛若翠玉,伞面素白,边沿一角描了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侍女,巧笑倩兮的笑意从那伞面一路蔓延至伞下那人的嘴角,虽未述一言,却已尽得风流。
凤凰嘴角抽了抽,有些无语地看着来人那仿若公孔雀开屏般的骚包样,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来人用空着的那只手唰的一下甩开手中的玉骨扇子,也不管自己又是打伞又是打扇子的是否奇怪,只自以为十分邪魅风流的朝凤凰勾唇一笑,笑意盈盈道,“雨夜寂寥,特来替卿解闷。”
凤凰默了一下,这才无语道,“……李慕,你刚刚过来的时候,是有水进了你的脑子么?”
李慕嘴角边的笑意一僵,差点就没维持住脸上的笑容,他强忍住要发飙的冲动,咬牙切齿的对凤凰道,“我冒着这么大的雨来看你,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么?”
“我又不是囚犯,谁要你冒雨来看啊?!”凤凰翻了个白眼,说罢见李慕脸上一阵发青,笑容微微扭曲,似乎下一秒便要暴跳如雷,想了想还是补救了一句,“那个,这么大雨的你还过来看我,真是辛苦你了,吃饭了么?”
李慕,“……吃了。”
说完两人又是相顾无言,一阵尴尬的沉默。
凤凰现在没什么心情跟李慕闲扯,刚刚那一句补救已经是看着彼此是合作关系的面子上了,因而哪怕现在有些尴尬,而且这尴尬还是因为她才造成的,她也闷不吭声的不打算再浪费力气去补救了。
李慕自然不能就这么尴尬的和凤凰大眼瞪小眼,那样的话他今晚趁着皇北天正忙成一团无暇他顾,特地跑来见凤凰的目的岂不是要泡汤?因而便没话找话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虽不是景慕的臣子,也未曾将这皇宫给一一逛过,但也知道眼前这寝宫是景慕帝的寝宫。
“我父皇驾崩,我来送他最后一程。”凤凰神色十分平静的丢出一条让人一点都没法平静的消息。
李慕觉得自己亏得不是在喝茶,要不然铁定形象全无的喷对方一脸茶水。虽说以着如今的局势,景慕帝死不死的的确关系不大,但人家好歹是景慕的开国皇帝,而且还是眼前这个女人的亲爹,语气这么平静的说他死了真的没有问题么?
一瞬间,李慕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又尽数归结成一个,“是正常死亡么?”
暴雨愈大,狂风顿起,女子一身宽大红袍于风中乱舞,风声呼呼绞着衣裳猎猎,满头青丝随风狂舞,却不显狼狈,反平生几分狂傲。
她听闻李慕的话后眉峰微微一耸,撩眼似笑非笑的睇向李慕,却是不急不缓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慕怔怔看着她凌乱青丝间白玉盘一般皎洁的脸庞,还有那一双青丝半掩半遮中璀璨如星子的眼眸,半晌这才忽地慢慢伸手过去以唯一得闲的食指将她乱舞的青丝一一勾至于她耳后别好,语气随意却缱绻道,“是的话命人替你去报丧,不是的话命人替你去毁尸灭迹。”
凤凰闻言倒是狠狠一愣,却还未待反应,不远处便传来一声结结巴巴的轻唤声,“公,公主?”
是终于去而复返的青玉。
回过神来的凤凰不动声色的错开半步以避开李慕帮她撩头发的手,偏首对一脸呆傻的青玉淡道,“还不将伞拿过来,傻站着干什么?”
青玉赶忙打着伞上前。
凤凰人都避开了,李慕自然不好再将手伸过去,只能不甘不愿的将手收了回来。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如水一般软滑的青丝的触感,他心中一荡,同时又有些暗恼,于是便趁着间隙朝青玉狠狠扔去两记眼刀。刚刚那么好的气氛都被这个没眼力劲的小丫头给破坏了,真是可恨至极!
青玉毕竟不是三公主府的那些普通小丫头,因而并不怕李慕的眼刀,只是她刚刚的确有搅人好事,虽说自家阁主那模样看似好像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她这心里头难免会有几分心虚。
不过这种心虚与其说是搅人好事后的心虚,还不若说是觉得自己发现了自家阁主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后的心虚……
凤凰偏眼看向低眉垂眼替自己打伞的青玉,忽然有种扶额叹息的冲动,看这小丫头那闪烁发光的眼神,八成是在脑补自己和皇北天李慕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呢。只是她脑补就脑补吧,先把伞打好呀,这水眼看着都要漏自己一脖子了,可一向细致的她居然到现在还没发现。
凤凰摇了摇头正打算出声提醒青玉一下,旁边忽然响起一道透心凉的冰冷嗓音,“连个伞都打不好,我看这手不要也罢?”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闪闪的白芒便猝然朝青玉打伞的手腕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