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婉转曲折,游过花丛树梢之间,仿若轻盈的白色罗带,带来一阵花草清香,醉心沁脾,犹如饮了一杯陈年的酒酿。
天将晨曦,为了恭迎新任的司书,副司书弘礼已经在司书殿门外候了多时,垂手立在门侧,眼睛盯着严丝合缝的朱色砖石,认真的数着砖缝间的小粒石子。
担心鬼差品行参差不齐,会对新来的司书言语冒犯,弘礼并未令鬼差与他一同出迎,司书殿内的两位文书,因为最近一直在阎罗殿核审文书,也并不在司书殿内,因此早起迎接遥汀的,唯有弘礼而已。
看着雾染繁花,弘礼想起昨晚路过鬼差房舍时听到的对话,那些内容他听得多了去了,可虽然连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他的心中仍旧有些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与那位即将到来的司书相处。
要说遥汀的身份,已经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幽冥主对遥汀的极大庇护,便是瞎子都能听得出来,没谁敢顶着杀身夺命的胆子在遥汀面前胡言乱语,可司书殿内背地里嚼舌的鬼差没有十个也有九个,要是一旦被遥汀听到,又告到法天那里,他便也是一个管束不严的死罪。
自打前任司书零夜死后,司书殿内便堆了无数的事情,每天苦海无边,他想回头都没有个岸,只好没日没夜的辛勤苦劳,要不是阎罗殿内的文书必须尽快审核完毕,他恨不得亲自上门将两个文书抓回来帮忙。
不知道遥汀为何要做一殿司书,如果只是为了风光,幽冥主的女人,似乎更是风光无限,他和零夜几百年忙下来,好处没得多少,累死累活拼得吐血,还总是没有一句褒奖,最终也不过是不求有功只求无错。
弘礼内心只是希望遥汀不会给他增加麻烦,至于给他帮忙这样的想法,弘礼觉得十分的不现实,竟然是想都没有想过。
殿外飞过几只小鸟,啾啾的几声清脆鸟啼,呼扇着翅膀飞向北方,弘礼顺着飞鸟的留下的痕迹望去,却见法天与遥汀正并肩向着自己行来。
跪倒在门首,弘礼是一贯的态度谦恭:“拜见主上,弘礼见过司书。”
法天并不答话,只是径直的走进殿门,倒是遥汀停住脚步,温声说道:“请起吧。”
面沉似水的幽冥主当前,弘礼不敢轻易起身,法天似乎后脑长着眼睛,命弘礼起身答话,弘礼这才敢从地上起身直立。
摇了摇头,遥汀心中有些好笑的无奈,今早从见到法天的第一眼起,就没见他脸色好过,虽然模糊的知道他是舍不得自己离开汀兰殿内,遥汀仍旧并不点明,和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弘礼在前引路,过了司书殿门首内的宽敞天井,经过了外厅及与其相连的内厅,就是司书殿的正殿,法天并未有进殿的意思,弘礼也就继续往前领路。
沿着正殿直行,过不多时即能看见一个两分岔路,沿着笔直前行即可到达司书殿内收藏文书的文书库,如果折南而行,则是鬼差的住处,不用法天吩咐,弘礼也根本不敢往鬼差的住处带路,只引着他们径直穿过文书库,向着内院走去。
过了文书库后,穿过九曲十八个抄手回廊,既能看到一处院门,零夜死后法天令鬼匠全部重新翻建院落,规格已经变得和以往大不相同。
鬼匠生前本来就是极佳的匠人,死后经过多年的历练,不仅速度上迅捷无伦,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便盖好了眼前这些数量不小的房舍,且房屋造型考究,规整得当,也是绝对一流的建筑技法。
司书殿的内院中有三处客房,分别夹在文书、副司书和司书的屋院之间,这次修整过后,还特意在司书的院落前加了一道院门,可谓形成了一个院中之院,司书住的院落在整个司书殿的最里面,数道院墙鳞次栉比,隔音的效果,不能单以一个好字便可形容得了。
行过自己的院落,弘礼便知趣的停了下来,再也不敢陪着向前,只是指明了行走的路线,止步不前,法天微微点头,同遥汀穿过六道花圃,这才来到一处院门前面。
知道遥汀不喜奢华,院门左右没有任何装饰,朱色门庭迎着朝霞颜色,熠熠生光,朴实中和暖淡雅。
跨进院门,但见两进院落,屋上瓦饰金粉,门栏窗格皆雕着百合花样,并无过多粉饰,一色的水磨红墙,脚踏台级全为白玉砌成,台级上阴凿着大朵佳卉,两旁翠屏绿障藤萝掩映,诚然是清爽干净又不落俗气。
法天伴着遥汀走近房内,房内并非遥汀想象中的空空荡荡,推开房门即有一股清淡的香气袭来,凝眼望去,袅袅香烟正从梳妆台旁的香架上散发升腾,梳妆台不远是暖石制成的床榻,床旁悬着素淡的细花床帐,**是素色的纱衾。
“都是落棋收拾的,要是有什么不好,你再和我说,”法天将带来的书籍递给遥汀,看着遥汀将书归架,他本是想要帮忙,又不知遥汀要如何处置,便也就不好插手,只坐到梳妆台对首的白玉桌案上。
“已经很好了,你也不该总差使落棋为我奔劳,他毕竟是你殿中的侍童,总是为我出力,也实在说不过去,”遥汀说着将带来的书籍整齐的放到书架上面,虽然这些书都是从汀兰殿内带来,但多日里她一直在读,对种类也是清楚得很。
“我不觉的有什么不好,”法天不明白遥汀话中何意,以为落棋又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心里正打算回去好好的和落棋谈谈。
“你可别回去折磨落棋,”像是听到了法天心事,遥汀回首说道:“你不是总说为我着想么,我感激你对我无微不至,但你也要想想我的处境,如此下去,我怎么做好这司书殿内的司书?”
微微蹙着眉头,法天有些不悦:“是谁在我背后论你是非?”
“你别忘了,我是你亲许的司书,”遥汀这话举重若轻,法天突然心头有些泛酸,湮没了他的内心。
遥汀是他亲自任命的司书,文折上不仅有他幽冥主的朱红大印,并排还有天帝的泥金帝印,他在天殿外跪了十天十夜,几乎将自己冻成一整块冰,才亲自为遥汀求来了这司书的位置,本来已经心中澄明,可是内心深处,竟还是觉得如此萧索。
从此以往,她便是他的司书,他也成了她的主上,住得相隔并不算远,可却觉得山高水长,内心中滋生出一种天下无不散筵席的索然。
他不能再任意的陪着遥汀吃饭赏花对月观星,遥汀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柔弱,她内心也有尊严骄傲,仅仅依附于他,成为他汀兰内中的女人,绝对非她所愿,而既然他放遥汀来做这司书,也自然不能只是换个大殿囚禁于她。
“弘礼虽然看似唯唯诺诺,却是心机太重,尽管不乏精明干练的好处,也是一柄利刃,为你所用自然是好,与你二心却不可不防,”法天扶着额头,有些不放心的叮嘱遥汀。
“那你为什么……”
刚要问法天为何明知弘礼这般性子,还将他放在无害良善的前任司书零夜身边,遥汀却突然明白,弘礼虽然对零夜二心,但只要能够将事情办妥,法天并不在乎他的那些小动作,可是遥汀不同,法天不由得不去担心。
正如遥汀所想,法天其实早就知道弘礼品行处事,不过他的所作所为从未威胁幽冥司中分毫,压制弘礼太过轻松,法天也就全然不将弘礼当做回事,零夜一向很好说话,弘礼使着手段将殿内鬼差皆尽收为己用,反而是更像司书,零夜也并不太过在意,故而和弘礼很是相安无事。
比起零夜来说,现在的遥汀有太多劣势,神元精纯但不如零夜修炼时长,虽然世事洞察明白透彻但又太过心慈手软,最致命或是最安全的是,遥汀以因他宠爱的原因领职司书,属下副司书以次,或许惧她怕她,却难能服她。
长路漫漫悠远可怕,法天开始怀疑,他只为遥汀眼中华彩就将她送入龙潭虎穴的做法,是否太过轻易草率。
“不用为我担心,我一定不会有事,向你保证,”朝阳扯开大片云雾,柔风轻宛,把无数光亮送入屋内,将遥汀周身渡上了一层暖阳,散发着柔和的霞光,法天并不能看清遥汀表情,只能听得出她声音中的那抹淡定。
此时此刻,纵有千言万语,法天也不知该如何诉说,更何况再为高明的言语,在遥汀的坚定面前,都是一种全无颜色,或许他真该适度放手,给他和遥汀彼此一个合适的距离,他们有得是时间,他也很有耐性,他愿意等,等到地老天荒。
再有不到半个时辰,遥汀就要升殿就职,法天省去了拜主一项,他不想坐在大殿之上接受遥汀膜拜,那不是她在他心中的位置,因此遥汀就职的事情就要少了好些步骤,较之其他殿王就职时的繁琐麻烦,也就变得更为简单。
知道遥汀早上起得很早,法天也就知趣的起身告辞,盼着遥汀能稍微休息一会儿,也没有让遥汀送他出去,自己走出院门,左手一挥,院门便在他身后轻轻的闭合。
走到方才和弘礼分开的地方,果然不出意料的见到弘礼仍在原地恭候,法天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冷笑,也并未招呼弘礼,自顾的向前继续行走。
弘礼倒是谨慎的跟在法天身后,法天也不出言阻止,任由着弘礼跟着,没有遥汀在他身侧,法天也就走得不再缓慢,一路上没和弘礼说上只字片语,寂静得令弘礼心慌。
沿着来路回走,不多时便到了司书殿殿门外面,弘礼在法天背后跪下,给法天行了一个周全的拜礼,法天这次却没有如弘礼预料的立即走开,但也未转过身去,只将背影留给弘礼,不知道是要说些什么。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足足一盏茶十分,当弘礼以为自己要这么跪上一天的时候,法天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如冰屑扫在弘礼的脸上:“弘礼,有些事情,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这话我只说一次,你给我听好,”顿了一顿,法天续道:“好自为知。”
“属下谨遵主上教诲,不敢丝毫逾越,”天气尚且有些微凉,弘礼身上却发了一层热汗。
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法天甩袖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