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脚步声响,接着传来三声轻轻叩门之声,观棋声音清朗:“主上,恒君来见。”
不见知客的落棋,遥汀有些讶异:“落棋呢?”
“我着他去办些事情,”不等遥汀再说,法天将她从座椅上拉起:“和我一起去见六叔。”
“你自己去见就好,我就不去了,”想起墨训嘴上最是刻薄,遥汀有心不见。
“这可不行,”法天似是认真又似说笑:“上次就是六叔来见,结果你跑得不见踪影,这次说什么你也得在我身边,不看着你,指不定你又跑到哪里。”
“这次我是真的无处可去,”遥汀还待挣扎,法天却是不再给她机会,携着她同去会客厅见客。
汀兰殿规格与寻常人世房屋极不相同,没有几进几出的亭台高阁,不知是否因为占地广大,屋舍建筑只是求远,而非毗邻。
从主屋经过东厢暖房,穿屋过廊,又经过了几处花圃,终于到了离着门首不算过远的会客厅。
听得豁拉一声清响,一把纸扇徐徐展开。
折扇缀着珐琅彩绘花果纹珠扇坠,扇边镶以金星玻璃,又用玳瑁为框,富贵扎眼。
这顶顶沉重的扇子眼前一放,不懂的眼热羡慕,懂行的则是只道俗气。
普普通通的一把黑纸扇,不过是用柿漆厚厚的涂了几层,夏来消暑冬用纳凉,这折扇的主人倒好,把扇子整得乱七八糟,不堪入目。
遥汀远目眺望,看了会儿扇子,想起个词儿——暴殄天物。
月白色长衫亮白清新,但穿着长衫的墨训却是毫无正形,吊儿郎当的盘坐在椅子上面。
“茶呢,怎么上得这么慢?都别客气,找地方坐吧,”坐呼右喝,墨训好一个反客为主。
法天也不和他计较这些,和遥汀相挨坐下。
“六叔找我有事?”
“不给我茶喝,我不告诉你,”这声音如风动碎玉,清越滑脆,只是内容太过无赖。
大概这种情况法天已是见怪不怪,竟然真是不问,只令观棋上茶。
平时皆由落棋前来知客,观棋只在殿内打理一应殿务,做起事来,就不免有些怠慢。
三杯茶端上时候,听墨训的意思,他即将死于口渴。
皓手握杯,轻掀茶盖,乳白色茶汤盈盈,嫩碧色的茶叶根根垂立,清香澄澈。
墨训喝得焦急,也不待观棋续杯,喝得兴致畅怀。
“终于喝饱了,”拍了拍肚子,墨训心满意足,全不顾及仅存的一丝形象。
听说法天有三位叔叔,两位姑姑,虽然连着法天在内,遥汀只见过三仙,管窥蠡测,这天帝一脉,都是绝顶的貌相胚子。
若说三仙中容貌秉质,当属法天为冠,但墨训与天帝,实在难分伯仲,只是墨训性子太过脱略逸兴,少了些丰神俊朗。
喝足之后,墨训开始没事找事:“法天,我还是觉得,去年你采的雪山盈碧要更好些。”
“终南山容若峰离六叔仙府更近,从天界落下即是,六叔想要最好的,只需待茶枝方一吐蕊去采,必能得到。”
“这可不成,茶枝吐蕊时候,正是子时三刻,那个时候我一向正在睡觉,不能因茶废寝,”说这话时,墨训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脸色是一等一的一本正经。
一口茶还没咽下去,遥汀差点呛到,咳个不停,满脸涨得通红。
法天连忙单手抚上遥汀脊背,慢慢的为她顺气,语气中满是关怀:“好些了么?怎么这么不小心。”
咳咳咳的三声咳嗽,墨训好似也被茶水呛到一般,见半天没谁理他,越过桌子扯了扯法天衣袖:“怎么不帮我顺顺气?太厚此薄彼了。”
这下遥汀的一张面皮,彻底一红到底,欲要滴血样子,忙把法天的手拍开:“我没事。”
墨训脸皮,果然铜墙铁壁,多恶心的话说过,仍旧是面如清风,色不变化,绝对的淡定自若,气定神闲。
脸皮能炼到这般地步,绝非凡人所及,听法天说墨训不司何职,是个绝对的散仙,只因仙位较高,才封了个恒君的仙号,如此想来,墨训散漫的这么多年中,大概是一直都在修炼脸皮,使之足够的顽强坚实。
总算顺遂心愿,喝够雪山盈碧,墨训缓缓道来:“这次我来,是为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取画,一件是取遥汀,”
“娶遥汀?!”
难得见法天如此震惊,墨训看得有趣,于是决定非常无良的逗他玩玩:“是啊,而且还是天后准了的,你有意见?”
“姨母准了的?这怎么可能?”听墨训并未解释,法天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当然可能了,我说了,也不知道寿诞的时候给她送些什么,就借花献佛的让遥汀帮我画幅牡丹给她,聊以当成寿礼,你姨母一高兴,就答应了,不信你去问她,”墨训脸上一派老神定定,看不出虚实。
没头没尾的一席话,听得遥汀十分迷蒙:“牡丹我还没画呢,你怎么就急着去和天后说了,我要是画不好可怎么办?”
“关键不是这个,”法天见遥汀全然没有拒绝墨训的意思,心中焦急,脸色的神色也急迫焦躁。
哈哈几声大笑,墨训以手拍桌:“情生智障啊,情生智障,真是逗死我了,”说着用衣袖抹着眼角的几滴笑泪,朗声说道:“我说的‘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天后是想邀遥汀去她寿宴上玩玩,哪里就是你想的那种事情。”
老成持重的法天经过这番心焦起落,有些茫然:“什么?”
“我就是逗你玩的,看看你的反应,果然有趣得紧,有趣得紧啊。”
抿着薄唇,法天长长舒气,转而脸色由白泛青,微有怒意:“六叔,那个素三彩佛手耳瓶,我找不到了。”
正中红心,这话如暖日中的一矢寒箭,飕飕的射向墨训,把他洞穿个措手不及。
“不要啊,我错了,好侄儿,你不能这么小心眼啊,”墨训见法天薄怒微起,竟然拿他前两天看中的耳瓶威胁于他,危机感勃然而生。
“不信你问观棋,”法天负手不理,把烫手的山芋推给观棋。
这下墨训更是头疼,问观棋,那不就等于问石头。
没有谁能够说清,墨训如老鼠般在幽冥司随意乱串始于何时,既然身为幽冥司主人的法天不管不问,那也就都不必置喙。
从那以后,隔三差五的,墨训不是送几株兰花就是送几株兰花,正经事是难得的有上一两件,就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都是百年不遇。
一向潇洒翩翩的墨训,性情是一等一的好,也不见被谁厌烦,可是法天的那些名茶珍玩,倒是被他顺走了不少。
遇到这样顺手牵宝的六叔,法天也不说什么,任由他拿,倒是汀兰殿中的侍应观棋,逐项的记录下来,据说已经攒成了一本册子,大有秋后算账的意味。
话不多说的观棋,性格自如其名,观棋不语,但最是擅长洞彻心思,一双眼睛似能穿射内心,必须是一种如芒在背。
每次墨训去讹法天的诸多器玩珍奇,就怕的就是阴魂不散的观棋。
现在法天让墨训问观棋要素三彩佛手耳瓶,那绝对是一件非常不靠谱的事情。
果然没等墨训问他,观棋便立时答道:“真的找不到了,不信恒君亲自去翻。”
观棋藏着的东西,就算他墨训真是老鼠,那也必然是翻找不到,也就没必要白费力气。
脑海中回忆了一下那耳瓶的黄绿紫三种釉色,明净优雅,色泽空灵,实在是素三彩中的上上之品,只是一时口快,便是错失了那般珍宝,墨训脸色乌黑发紫,顷刻间变成了只苦瓜。
那边法天也不管他,任凭墨训哭丧着一张脸,悠悠品茗,自得其乐,心中大是畅怀。
自苦了一会儿,墨训看向遥汀:“耳瓶没了,你给我画的牡丹,要画得好看一些,安慰我受伤的心灵。”
遥汀苦笑:“我在这里根本没有一应画具,要怎么画才好?”
“这个好办,”话到此处,墨训是一脸的得意之色,从脚下拽过来一个好大的包袱,接着又跑了出去,过了不一会儿,拖过来一个两丈长的大画板:“怎么样?”
打开包袱,里面是些颜料画笔碟子之类,林林种种准备了好些,真可谓是无所不包。
“那天你说你已经将花园里的牡丹记下,我也就没给你带着线图,没有问题吧?”墨训问这话时,正往大画板上铺着宣纸,乐呵呵的忙进忙出,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沉重打击。
走到门外,遥汀看向画板,丈许的大画板上铺着质地上乘的酒金熟宣,手感光滑。
看着熟宣尺寸,遥汀笑道:“这宣纸也不算大,恒君何必带来这么大的画板?不沉么?”
“不沉不沉,我想啊,要是我一时兴致遄飞,又想让你帮我画些别的,那就可以把宣纸的铺在画板上了,这样才最是方便。”
沉重的点了点头,遥汀挺无力,听这口气,难道要画很多幅?
遥汀尚未抗议,法天首先不乐意:“六叔,你这意思,是要画多少?”
“反正遥汀也闲着无事么,”墨训正从包袱里往外拿颜料,回头一看,法天神色不善,眉尖斜上挑起,连忙改口:“我是开玩笑的,一幅就好,一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