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睡的时候,记忆蜂拥而出。
冥冥之中,她知道她忘记了许多事情,在这个夜里,记忆的海潮仿若流水一般倾泻而出,淹没了她脑中八年来干涸的土地。
从她脱离襁褓能够认清事物起,她第一句学会的话便是叫哥哥。她的哥哥叫释怜暗,每天抱着她,夜里炎热便为她扇风去热,寒冷就让他缩进自己温暖的怀里。她那时候好小,她的小哥哥也好小,白日里小哥哥要跟着读书习字,晚上要跟着师父习武,但是一有空闲,小哥哥便会与她在一起。
她能认出的字都是小哥哥教的,她能写出一笔一画也是小哥哥抓着她的小手一横一竖地教出来的。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小姐姐出现了,从此小哥哥从前做的事情都由小姐姐代劳。小姐姐长得很好看,人又温柔,她叫她“姐姐。”
只是小姐姐出现以后她时常不能见到小哥哥了,偶尔能见,也是匆匆一瞥。她终于忍受不住,在府里闹得更天翻地覆。那天夜里,她在练武场上看见了她的小哥哥,小哥哥正在被师父训斥打得满身是血。她冲过去在师父未挥下鞭子的一刻,挡在了小哥哥的身前,只是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师父——那个黑衣蒙面眼睛妖媚的男人,他劈头盖脸的避开她将鞭子抽打在小哥哥的身上,几乎将小哥哥打个半死。
那时她便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小哥哥已经离开了山庄。
她这个小小女孩慌了神,以为小哥哥不要她了。她心中慌张,闹着要出门,丫鬟侍卫拦着她,她一生气竟然出手杀了四个人,她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她又一次晕倒,再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
只是她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离开山庄的小哥哥,她抽着鼻子,哇哇地哭了。
小哥哥躺在**抱起她,让这个小小女孩坐在自己的身上,笑道:“哭什么呢?”
“呜呜呜,哥哥不要我了。”她去抱着小哥哥的脖子。
小哥哥却说:“惹那么大的祸,我真想不要你呢……”
她一听,哭得更凶更大声了,这一哭便把小姐姐哭了出来。小姐姐过来伸手就去抱她,她却紧紧地缠在小哥哥的身上。那个小哥哥似乎一脸得意地望着束手无策的小姐姐。
“怜星乖点,不哭了,不要这个欺负你的哥哥。”小姐姐柔声哄道。
她连忙说道:“怜星要哥哥,怜星要哥哥!”
小姐姐一时没有办法。
小哥哥忽然撑起身体坐起来,对她又抱又哄像个小爹爹:“老哭老哭,在哭就变成丑八怪了!”
她还是继续哭。
“在哭就不要你了。”
她立马就不哭了,小哥哥哄她:“怜星乖乖的……嗯,从明天开始要读书写字,学会了哥哥就教你武功。”
“怜星不要读书写字……”
“学不会,怜星就再也见不到哥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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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反复流转荡漾,宛如一滴水滴乍起的层层涟漪,不断翻涌。
又是换了一个场景。
小哥哥足足高出她半截身子,她总是那么小,好像老是长不大。
眉宇间竟是充满了调皮捣蛋的小精灵。
她刚刚与小哥哥过完招,自是不觉自己的武功差劲,反而一脸得意看着小哥哥黑着的脸,那似乎是他将要发火发怒的前兆,她反而也不怕。
“你倒是还厚着脸皮笑得出来?”小哥哥阴沉着脸面色严肃。
她却嘻嘻哈哈,满是不在意。她扑过去要搂小哥哥,竟被少年轻轻一躲,便让她扑了个空,但是她身段灵巧能在半空中转身折返,侧着身体搂上小哥哥的脖子。
她小小的,挂在少年的脖子上摇来荡去。
“武功不见长,轻功还不赖。”小哥哥面色好看了一些,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她却是得意得很,道:“怜星的功夫有哥哥教当然好。”开口也不忘拍马屁,眼睛灰溜溜地转,她从小长大,现在长成一个贼机灵的小鬼。
小哥哥却冷哼一声:“有你这种徒弟,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怜星是哥哥的妹妹不是徒弟,再说了,怜星不丢人!”她不满地在小哥哥怀里蹭,“前两天,西城钱庄的账房还夸我来着,他说我机灵又聪明。”
小哥哥觉得好笑:“他躲你还来不及,还夸你?莫不是你又骗了他什么钱?”
她嘟起嘴来不说话了。
小哥哥双手环过她,将她托得高一点,叹了口气:“我真是把你宠坏了,整天除了胡闹就知道骗吃骗喝。武功又那么烂,以后怎么办?”
她却理直气壮地说:“你是我哥哥为什么不宠我?”
“我为什么一定要宠你?”
她底气十足地道:“因为你是我哥哥啊!
“而且啊……”她说,“武功厉害了多不好,像日姐姐的武功出神入化的,哥哥都不大理她,还是我这种三脚猫下三滥的武功强,哥哥可以一天陪我好几次呢。”
小哥哥失笑道:“你也知道你三脚猫?下三滥?”
她除了得意还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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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又换了一景。
地冻天寒的天气,她被迫罚跪在深夜里。
一天没有吃饭,肚子饿得不满地直响。小哥哥这次发了狠,让她一定要知道教训两个字如何写。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跪在地上,天寒地冻,她穿得又薄,小哥哥饿着她不说,连衣服也不许她加一件,夜半人人都睡着了,除了她一个又饿又冷又困的女孩子。
她不服气。
她不过就是杀了一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她的哥哥竟然对她大动肝火。明明是小哥哥莫名其妙,她反过来还要被责罚。
他们释怜山庄本就是专做“收人钱财,买卖人命”的事情,有个主顾要杀那个人,她小哥哥不在,她没有经过谁的允许就接下了这桩生意。她能完全无误地完成了这个任务,为什么小哥哥不称赞她还反而给她一顿臭骂。
她不服,就是不服!
这冰天雪地的天气都把她冻得僵硬了。
身子忽然一暖,一件虎皮大瘪披在了她的身上,她回头看见了蓝衣如水的小姐姐。小姐姐蹲下来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给她又是搓又是呵气,她说:“真是个小傻瓜,你哥哥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吗?你看都冻成这样了,落下一身子病痛怎么办?”
她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小姐姐说:“知道你哪里错了吗?”
她摇摇头。
“傻孩子。”小姐姐叹了口气,伸手抱过她,“以后不要杀人了,你哥哥不想让你染血。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忽然就不觉得委屈了,她努力地点点头,刚抬头就注意到了远处站着的一个人,那个人似乎一直站在那里靠在树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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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羁绊,在朝夕相处间逐渐加深,有时候即使遗忘,这种纽带也无法被改变。
雨飘她明白了,四年前,或许更久远之前,其实她一直不是一个人。她是一个不幸却有幸福的孩子,虽然她没有爹娘,她却有着哥哥和姐姐的疼爱。在她寂寞的时候,有两个亲人比她更加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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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飘睁开眼睛,毫无意外地看见一双眼睛,黑暗中的那双眼睛静如止水,但是在深处竟有波澜起伏的情愫在暗流,担忧、焦虑,五味陈杂。她一向很清楚,她的小哥哥永远是这般掩盖内心的情感。
怜暗的手捋过她额前凌乱的发丝。
雨飘深吸了一口气坐起来,下一刻,“哇”地一声像个孩子般抱住男子哭起来。
怜暗身体一震,下意识地揽过她。只是这个女孩子已经不再小了,她长大了,相同的是依旧需要人的呵护。男子似乎含笑,手顺进她的长发:“长大了,爱哭的毛病还是改不掉。你不怕我了?”
“……不怕。”雨飘吸吸鼻子,“你是我哥哥,我为什么要怕?”
男子吃惊地低下头去凝视她的眼睛:“你……想起来了?”
女孩子直起身子,用衣袖胡乱地去擦脸上的泪水,凝神细细地想,确认道:“大概想起十分六七,那也应该不差。至少我记得哥哥身上有几条剑伤,有几条刀伤。”
雨飘伸手扯住他胸前的衣襟,一只手抵住他肩骨,那里她曾经刺了他一刀,悲伤道:“哥哥痛吗?”她伤害了她的亲人,那个伤重得几乎能致命。
“不痛。”他像一个长辈亲昵地拍拍她的脑袋,早就不痛了,刀剑之于他不过是膝间流水罢了。他忽然想起她的突然出现,如今她的身份地位不应该随便出现在这里的,他问:“为何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忽然让雨飘正色起来。沈风均带她来到这里,早知道庄园的主人是谁,他们每个人都清楚雨飘与怜暗之间的关系,原来她落进了一个棋局之中,下棋的人竟然把她呼来换去。
好个本事,竟然敢把她当白痴耍弄!
这是一场预谋,却不知道目的何在。
“有个人带我来的。”雨飘说,“大概有些意图。”
雨飘想不清楚,峦风为何想要她来到江南。纵使怜暗是她真正的血亲,就算他不派沈风均出马,有朝一日她也会来找怜暗,他毕竟是释氏的血脉,迟早要认祖归宗。他也不明白爷爷既然早早知晓怜暗的存在,竟然还放任他在江湖漂泊。
“在想什么?”怜暗的手指触在女孩子皱起的眉头上,为她一一展平。
雨飘想了想,最后还是把峦风与沈风均的事情告诉了他。
“……沈风均?”怜暗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八年之后,他又再次听到了他的名字。
“哥哥,知道他?”
“你不记得了?”反而是怜暗吃惊,转而一想,“罢了,无须在意的一个人,你不记得也不足为奇。”
可是你的表情可不是这样认为的……
雨飘想。
怜暗黑着脸,面色有些沉重,看见女孩子狐疑的表情,面色缓了缓,说道:“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送你回去?”
“回去?回哪去?”
怜暗望了她一眼,准备转身离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