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坐落在整个杭州最富饶的地带,也是最安静的地带。
而现在的秦王府又可以将自己的院子扩张一大半出去了,隔壁的邻居节度使的院子,已经归了过来。
这几日,经常会有很多门客造访。
谁都知道秦王现在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在坊间最大的猜测有两个。
秦王是最有可能带领韶阳收复燕云十六州的人。
秦王也是最可能立储的人。
有了这两个光环加持,江南的文人墨客早就络绎不绝登门造访,凡是有些文化的人,都要来这秦王府试试水深浅,毕竟如果真的成为门客,赌对了未来,那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这可比考科举容易多了。
毕竟士大夫体系是主导,科举只是一个途径罢了,真要是能攀上朝中士大夫的士族,那可比中了状元还要厉害得多。
正大门熙熙攘攘,裴麟回来的时候,白七七正在为他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大批的银子都从后门进入了王府,而作为秦王的裴麟,自然在身份已经无需隐藏的情况下,不能走后门,得走前门。
“也就是说,有没有真材实料,还得我自己判断咯?”
裴麟对于门客这个行当并不是很了解。
白七七道:“当然,否则就是骗吃骗喝,什么事都做不成的那种人,而且……您的身份特殊,门客里有没有歹人,也得您自己判断。”
裴麟恍然,正要和白七七入正门时,被一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居然是一個老瞎子。
那瞎子一把抓住了裴麟,低声道:“这位官人,这里可是秦王府?”
秦王府的护卫们都在里面,门外的不过就是玄策的新军,自然不认识裴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白七七正要上手去阻拦时,裴麟示意她别做声,笑嘻嘻道:“自然是。”
那瞎子拱手道:“多谢官人。”
裴麟道:“你怎知我不是小娘子,而是官人呢?”
那瞎子笑了笑,“官人行步虽然脚步轻盈,但不难听出步履稳健,双手摆幅较大,自然是凛然的汉子,否则女子这般行路,岂不是太过招摇,失了礼节。”
裴麟笑着道;“阁下是下棋的人?”
瞎子略感意外道:“哦?您能看得出?”
裴麟道:“中指和食指有棋茧,自然不难看出是一个下棋时间很久的人了。”
瞎子咧着嘴微微点头道:“不错,确实是一个下棋很多年的人了,哎,听闻这秦王棋艺高深,特此想来拜会一下,也不知能否见到他老人家。”
白七七差点儿笑出声。
裴麟笑着道:“老人家,这里人满为患,若是想要进去,恐怕也得等到黄昏日暮,不如我陪你在旁边下一会儿棋如何?”
瞎子哈哈笑道:“好!好啊。”
白七七没有说话,静静地侍立在一旁等待。
杭州官场风云变化,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这场明暗交替的钱塘江水到底是该往哪里奔涌,韶阳朝堂坐立难安的人更不在少数,欧阳一系从上到下都在奇怪为何最近欧阳公甚至连早朝都不来上了。
今日的杭州和上京,都是风雨雷鸣。
每个人都静待变化。
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居然坐在大街上,和一个看不见天下的老头,下着棋。
老头虽然眼盲,但听声辨位的能力却出乎常人,但凡裴麟落子之处,他都能清楚地感觉到。
心中有棋,自然能够运筹帷幄。
裴麟本就擅长快棋,他的棋路千变万化,毕竟曾经稳坐第一的宝座数年都无人撼动,曾自诩起手便知收官,路途皆是定数的棋招,更是让所有的人都为之错愕震惊,但就在第一百六十手的时候,裴麟第一次降低了速度。
这一手在任何人看来都稀松平常的路数上,老瞎子甚至已经想好了后面的三步该如何走,棋都已经聚到了半空中,却迟迟等不到裴麟落子。
他有些意外地望向裴麟的方向,问道:“嗯?官人,怎么了?”
裴麟吸了口凉气,喃喃道:“不该是如此啊。”
老瞎子笑着道:“老夫下的有问题?”
裴麟道:“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我下的有问题。”
老瞎子道:“官人下错了?”
裴麟道:“大错特错。”
老瞎子皱着眉,似乎在回想整盘棋,半晌道:“老夫不觉得官人哪里下错了。”
裴麟道:“前辈可还记得第四十三手?”
老瞎子立刻指着棋盘左下角道:“这一手冲?老夫认为没错。”
裴麟却道:“一颗棋子最妙处,便是连高明棋手起先都不承想可以成为胜负关键手。”
老瞎子沉声道:“这说法,老夫还是第一次听说。”
裴麟道:“大雨下的正是时候,镖局也来得正是时候,正如我的布局和前辈的布局一样,可我总在想,为什么高晨会出现在那里?”
白七七怔住了。
老瞎子也怔住了。
白七七磕巴道:“少……少爷你说什么?”
裴麟道:“这本该是我的棋盘,可为何突然出现了别人?高晨人在山西,为何他能够第一时间出现在这里?我可是前一天刚决定要在昨日动手的,难不成高晨在五日之前就已经猜到,我要在昨日动手了?”
老瞎子已经不说话了。
白七七也不说话了。
裴麟却还在喃喃道:“嘶……不对,有问题,问题出在哪儿呢?”
他忽然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说明航运司里有人透漏了风声,而这个风声就是要将银子运出去的风声。那么谁能够在那么早知道这个银子会在昨日运出去?那这个人定然是航运司里的高层。”
他扬起头,凝视着老瞎子,“是谁呢?”
老瞎子一言不发。
裴麟叹了口气道:“下棋时,为了一局棋的输赢,通常会让一些子给对方,以损耗对方的手,来换取先机。前辈,明生是我岳丈安插进去的人么?”
老瞎子笑了,笑的很随和。
裴麟又道:“一切都在他的掌握里,每一步的时间,我得到信息的时间,都恰到好处,一切都在这位岳丈的算计里,他人在千里之外,竟然能将远在杭州的棋局布地如此精妙,实在让人感叹啊。”
老瞎子道:“即使这样,你还是能看得出?”
裴麟没有回答,而是下了第一百六十一手。
老人的面色变了。
整个局势明朗了起来,这一颗子如同点亮了沉寂已久的战局般,将裴麟所有的棋路全部展开。
一颗子,亮起了三个方面的攻势。
这是他第一次在棋盘上想要胜过一个人。
裴麟缓缓道:“想不到韶阳第一剑仙,居然是一个臭棋篓子。”
老人的面色平静了下来。
白七七花容失色,她莫名感觉到一股剑拔弩张的气势从这个少年身上散发出来,颤声道:“殿下……”
裴麟伸出手,示意她不要说话,眼神凝视着老人,笑道:“我不喜欢成为任何人的棋子,同样,我也不希望任何人是我的棋子,我只是一个想要做好皇子的人,并不想有任何的歹念,父皇在上,我作为臣子,就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敢吞并江南?怎敢对航运司有歹念!这一次收缴的四千万银子,我分文不取,以后也莫要再让我做这些事了。”
他说罢,站起身,转身走入了王府之中。
老人缓缓扬起头,方才还霜白的瞳孔,此时竟然缓缓变成了黑色,审视着白七七道:“他方才去了哪儿?”
白七七几乎不假思索,在瞬间脱口而出,“谁也没有见,他怕别人跟踪。”
老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对于自己的女儿,当然是信任的,忽然嘴角一挑,“看来这位王爷,并不是那么好掌控的啊,这么大的甜头都不要。”
白七七没有说话。
老人却喃喃道:“相爷很欣赏他,现在,我也很欣赏他。”
他低下头,看着棋盘上的子,面色沉了下去,“可是……我的伪装即便是武道十境都无法看穿,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我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