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笑得清浅,温润如玉的脸上淡淡漾起两个酒窝,秀气的长睫下,半月的眼眸chuncháo涌动,看得暖人心脾。
我迟疑着,这个叫做云风情的少年也不动,依然笑着,似在等我决定。
那个柔软的笑仿佛有魔力一般,化成一引清泉,缓缓浸润了胸膛里所有干涸。鬼使神差的,我把手放在他的手里,汲取着手心传递的温暖。一瞬,已被他拉起。
“好美的花纹。”云风清帮我擦拭着嘴角的血污,笑得明媚:“这么漂亮的花为什么要藏起来呢?”
如果是别人我一定会认为是在嘲笑,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好像是真的赞美,说不尽的真诚。我不自在的挣脱他,匆忙裹起纱巾。
云风清没有尴尬,只是温和的笑笑:“对不起,惹你生气了。”
“清儿?怎么了?”
我这才发现云风清身后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车帘掀开,探出一位老者。
“那不是逍遥侯云侯吗?”
“是云大善人!”
人群再次鼓噪起来,云风清转过身,微微颔首:“爹,是一个生病的小女孩。”
逍遥侯深邃的眼睛扫过我,略微打量,又环视了一圈,转向马车前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云海,把咱们的粮食分给这些流民,再给他们一些银子。”
“是,老爷。”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各种夸张的溢美之词碰撞在空气里,散发出惑人的馨香。
逍遥侯淡淡笑开,忽而发现了没动的三人:“还不去领粮食吗?”
大善人……可刚刚那一抹满意的笑是怎么回事?
“侯爷能不能带我们去云州?”瑰菱天真的声音碰撞在尘埃里如银铃般清脆。
“菱儿!”
“好。”
大叔的训斥和侯爷的允诺撞击在一起,升起华丽的花火,映照在大家神sè各异的脸上。
就在大叔望向我的一瞬,我抓住他的手,沙哑地轻唤了一声:“爹。”
大叔先是一愣,继而眉头紧紧锁起,终还是长叹一声:“莳儿……”
这个世界,善恶从来不是分明的。但在一个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的人面前,人却可以永远善良。苑清莳,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背景,对谁都没有威胁身份。
就这样,我跟着苑大叔父女踏上去云州的路。
青空万仞,深深浅浅的絮云将天空分割得明暗不一。飞鸟尖锐的叫声在青蓝里划出一道透明的伤口,随清风的吹拂咧成淡漠的微笑。似乎在嘲笑着埋葬在车轮滚滚里的那段不只是年华的年华。
……
天泽之南,轩辕之远,在云之彼端,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个世外桃源。那里没有贫穷疾苦,只有和美富饶,那个人间仙境叫做云州。
云州有两宝,一是云州之侯逍遥侯,生活极尽节俭之能事,却处处行善接济穷人,其子云风清,气质出尘,谦和有礼,人称上善君子;还有个富可敌国的商人云淡月,住在海岛上的云月山庄里,人称金钱佛,为人乐善好施,十分豪爽,但极为低调,很少有人见过云淡月本人。两宝虽都姓云,却没有亲缘关系,传说是很好的朋友。
但是没有人知道,自从云侯病危,云风清世袭爵位,成为逍遥侯之后,这二人便成了同一个人。
而我和苑大叔,瑰菱在这个云月山庄里一呆就是八年。
沧澜江,烟笼寒水,江风渔火。遥望云州城,星星点点的烛光,化成美人痣,醉人心肠。
月下棹轻舟,剖水徐行,船头的纸皮灯笼随风摇曳着,散落一路的金粉。
渔舟唱晚,小调和着箫声,踏浪而来。
玉指抚琴,瑰菱的歌声浮动江上,静人心脾。
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口,如今已经不那么痛了。可是心间的褶皱,依然固执得拼成执念的形状。
“莳儿,几ri不见,诗词琴艺都长进了!你要是肯专心学习早就出师了。”
我收住手指,望向说话的老者。他嶙峋的手指捋着长须,牵出一个笑。
“儒先生,子不教,师之惰。”淡淡答着,我已起身。
“是需先生。”老者皱皱眉:“当初就不该由着喜欢收了你这个学生。我看你这丫头的心从来不曾放在学技上,琴棋书画你样样不jing,国情政事倒是探听了不少!”
我亦笑笑:“我拜的老师可是儒先生。”
需水近,云淡月的老师。
就是当初闹得京城人心惶惶的护国神相——儒涵遥。
从来我只叫他儒先生,拜前相国为师,学得自然是政治,不是技艺。
“妹妹,琴也弹完了,怎么还在这偷懒,我一个人撑船快累死了!”瑰菱小脸探进来,杏眼滴溜溜一转,*张大:“需老头?怎么一副晦气样,又被我家妹妹欺负了?”
“你这丫头,没大没小!”儒涵遥长叹一声:我看你和莳儿在一起倒可以打一个字。”
“啊?你这老头,附庸风雅了不是?我和莳儿能打什么字……”瑰菱抓了抓头,探究的看着我。
这个儒先生,我笑着摇摇头。
“件!”儒涵遥笑道。
“贱!”瑰菱撸着袖子,冲了进来:“我说你这老头,怎么骂人啊!”
“别恼,我说的是单人旁加牛的件……”
“……”瑰菱拧着眉,喷火的杏眼眨巴眨巴:“件?”
我轻轻滑出一道音阶,笑:“人对牛弹琴是也。”自如的欠了个身,出了仓。
云月山庄坐落在岛上,出入都是走水路。我们和苑大叔一直住在江心小筑,负责水路运输。这一次是云淡月和儒涵遥回府探望云老爷。
“外面凉。”肩上忽而多了一件披风,我转头遇上云淡月温柔的眼眸,一如八年前,那个如沐chun风的对视。云淡月笑开:“莳儿,不是说脸上的花纹很美么,全被你遮住了。”
我转头避开云淡月拂向面纱的手指,摇摇头。
八年来蛊毒一直缠绕着我,每当泛起仇恨的情绪,轻则发冷疼痛,严重便会长出新的藤蔓。苑大叔说过,一旦藤蔓长满全身,便是毒入骨髓,无药可救。所幸每当心神不宁我便按照无涯大师的方法调息,吟诵心经。这些年,不仅毒发的频率低了很多,体内竟产生了内力。
但我依然从来不敢直视自己可怖的脸,自从来到云月山庄,我便带上面纱,也从未再看过自己的面貌。
“这么美的眼睛,脸怎么会差呢?莳儿真是吊人胃口。”云淡月语气很是可惜。
我笑笑,云淡月总是喜欢夸我的眼睛美。琥珀sè的瞳仁,绒扇般的长睫,也许是很特别吧……如果不长在爬满血藤的脸上。
云淡月,云月山庄的庄主,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和他说话也从来是口无遮拦。当了十八年的云淡月,也许是云老爷对儿子的一种保护。干净的童年,化作此时他脸上那一抹纯净的笑,有如云州的天,云淡风清;好似此时的沧澜江,柔波淡月。
我眨眨眼,月华洒在云淡月秀气的睫毛上,落下斑驳的yin影。每每看到他垂眸时的温柔,就会让我想起,曾几何时,有这样一个人承诺过锁住我一生一世。可惜,往事早已成空,我现在能做的便是在没有诺的世界里活的幸福,即便孑然一身,也要微笑,笑成一树火红的木棉花。
忽听舱内轰的一声,瑰菱拍打着衣裙阔步而来:“云哥哥,她煞风景的毛病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她那块遮羞布我看要等相公摘了!”她坏笑着,心情很好的样子:“不然怎么……”红唇掘起,闭上眼模仿。
“菱儿和需先生在一起也可打一字了……”云淡月指尖揉着额头,望着菱儿瞪圆的杏眼,良久,笑道:“牲。”
“恩,书生遇蛮牛,公子总结的好。”儒先生踱步而出,一脸哭笑不得。
“云哥哥你也跟死老头一伙!”瑰菱大力一划,浪花飞溅,轻舟如箭:“莳儿,你可是我的好妹妹,帮我说句话!”
“恩,记着修理船舱。”我望着江面,淡淡应着。
笑声四起,夹着瑰菱的怒吼。一路调笑声不断,很快便泊船江淮。
“云哥哥,路上小心!”瑰菱蹦蹦跳跳地摇响嗓子里的小铃铛:“需老头,别忘了带礼物回来!”
我笑着挥手,目送两道身影消失在夜市斑斓的灯火里。
苑大叔,瑰菱,云淡月还有儒涵遥,是他们的浇灌让伤痕累累的我不致枯萎。每一次寒冷,每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每一次伤怀,都因为有他们而显得那样容易度过。温暖,如清风围绕在我身边,让我觉得一切关怀都那么理所当然。
然而,云淡月即将变成云风清。王子长大了,城堡便不会再孕育童话,而成了王国的壁垒。
云老爷下了一步好棋。
虽然还不知道我在局里扮演怎样的棋子,但是,我一定不是个听话的棋子。至少,今夜不是。
因为……
我一个旋身,跳上岸:“菱姐姐,你先回去,我刚刚好像看见一位故人。”不等回答,身影便消失在夜sè中。
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