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洌接过那几页薄薄的纸,心情跟方才偷窥蓝夙私隐旧事之时完全不一样,那时的他是完全独立于事件之外,带着审视的目光去算计策划。而现在,他的心砰砰跳得厉害,他竟然有些类似近乡情怯的恐惧,摩挲着纸边,迟迟不敢打开。
屋子里很静,只有纸页簌簌抖动的声音和元洌压抑着的呼吸声。他鼓了鼓勇气,深深地吸了口气,将那纸拿到眼前,翻开细细地看了起来。
他越看表情越严肃,又隐约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惊讶,看到最后,竟然站了起来。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栎邑小城里一个小小医馆里的女学徒,竟然是大昀当朝皇后沈璇玑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子。
她不是一片随着命运波涛四处流连的浮萍,她的背后有着极其坚固的靠山,她所在的一方,却是和他完全敌对的。
元洌陷入了矛盾之中,他能够娶一个敌方的女人吗?她的家人、尤其是她的姐姐和姐夫,会心甘情愿地将她嫁给他吗?他摇了摇头,管他们怎么样想,他喜欢的,就一定要得到!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宫人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不敢紧追,只好列队跟在他后面,隔着一定的距离,可以一定限度上保证自己的安全。
元洌去的方向是“莫殇殿”,他在瞬间做出的一个决定是要娶璎珞,现在他知道她是姓沈的了。他对她的父母都还有印象,威武将军沈鸣远,虽然不像他的大舅兄卫邺一样威名赫赫,可在战场上也是一员刚猛的老将。他们北金,有不少精兵强将就是死在他的马蹄之下。元洌还记得几年前那场北金偷袭大昀的战争,若不是蓝夙使计,请国主派人买通了传送军报的官员,驻守宛平的沈鸣远夫妇也不会以身殉国,那样的话,也许整个局面都要翻转了。
元洌掐指算算,沈鸣远夫妇死的时候,璎珞应该尚不到十五岁。他想到那个时候的她,虽然没有见过,可大致也能估计到,一定从小就是那样清冷孤傲的样子,可是眼睛里却像有一团火,能把你寒冷坚硬的人都捂热了。
蓝夙听了宫人的回报,听说是元洌来了,脑子迅速地转了起来。他已经有半个多月不曾来到自己的“莫殇殿”,八月十五的夜宴上又几乎不留情面地回避了自己的示好,现在过来,却是为了什么?
她绞尽脑汁也猜不透元洌的心思,只好恹恹地道,“叫他进来吧。”
元洌走进来就看见一个太医跪在蓝夙榻边替她按摩头顶,想到关于米罗的身世,几乎想要笑起来。可是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于是对着那太医一摆头,“我和国后娘娘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你先下去吧。”
那太医偷眼瞧了一眼蓝夙,见她并没有不满的神色,于是连忙站起来,弓着身子退了出去。而蓝夙的贴身宫女会看眼色,也将一众宫人都带了出去,只留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待在寝殿里。
“太子殿下贵人事忙,今天是被什么风吹来的?”蓝夙眼睛都不睁一下,躺在榻上悠悠地问道。
元洌不去计较她冷嘲热讽,只是笑着道,“儿臣是来替母后处置那些无用的奴才的,小小的一桩斩草除根都做不好,留着也是浪费银饷,倒不如全部将头手砍了下来做花肥。”
蓝夙听他这话说的古怪,才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来,这样拐弯抹角的,我不想听。”
元洌笑得更开心了,将那几页纸递给蓝夙,“母后听不懂儿臣的话不要紧,看了这个,应当就明白了。”
蓝夙将信将疑地接了过来,只看了几行,脸色就大变。元洌站在一边欣赏着她想怒又强自克制的神情,心情一片大好。
过了好半天,蓝夙才整顿了心情,勉强对着元洌一笑,“就算我手下的人无能,放走了这位大昀皇帝的小姨子,同太子殿下你,又有什么关系?”
元洌耸了耸肩膀,“很简单,我想娶她。”
蓝夙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就将那几页纸冲着元洌丢过去,“你妄想!”
纸张没有什么重量,在空中飘飘荡荡,颓萎地落在了地上。
元洌一点儿也不生气,上前捡了起来,原折好放在自己怀里,“母后一时想不通,儿臣不怪母后,只是儿臣心意已决,不管谁不不情愿或者从中作梗,我都是要娶她的。”
蓝夙气得指着他破口大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我当时怎么就糊涂油蒙了心窍,对你掏心掏肺地好?你想想你那个亲娘,是个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下贱东西?不过是个玩意儿一样的丫头,养出来的你也不过是个下贱胚子!是我把你当个人,带在自己身边拉拔长大,若是没有我,你的骨头都不知道在哪儿敲鼓了,还想当上当朝太子?”
她一连串连珠炮一样根本不喘一口气,“若不是我百般筹谋,国主那么多的儿子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太子、未来做国主的?你现在翅膀硬了,就想将我甩开了!我告诉你,没有那么容易的事儿!”
“你当时利用我的时候,并不是现下这一副嘴脸。如今瞧上人家大昀的高门贵女了,就想将我踢到一边儿去了,你别妄想,惹急了我,让你的如意算盘落空!”
她咬牙切齿地道,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寒光,“我才不管她是谁,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总之没有人再能够欺骗我、背叛我!”
元洌看着她整个人都歇斯底里了起来,原本端庄美艳的面孔也狰狞扭曲,十分遗憾地摇了摇头,从怀中又取出一样东西,对着蓝夙扬了扬,“母后不必这样生气,不如先静下心来,好好瞧一瞧这样东西,再做决定也不迟。”
蓝夙的反应果然不叫他失望,她望着他手里晃晃悠悠的红绳脚链张大了眼睛,“这样东西,你是由哪儿得来的?”
元洌将手指在唇间比了个“嘘”的手势,他走上前来,坐在蓝夙的榻边,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儿臣和母后在这宫里素来是相依为命,怎么到了今时今日母后倒像要和儿臣生分了?”
他脸上的哀伤不似作伪,可又确确实实是在作伪。蓝夙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自己亲手养大的男子,怎么一夕之间就面目全非,自己完全认不出他的样子了。
“只要母后肯依从儿臣的心意,让我修书一封向大昀求亲,”元洌深情地望着蓝夙的眸子,说出来的话却阴森森地饱含威胁之意,“妹妹的事,儿臣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蓝夙被他这样一通胁迫,只觉得心一半在雪水里泡着,一半却在火焰里灼烧,一热一冷使得她十分难受。她微微蹙起眉头,捧着心口,垂下了头不发一语。
元洌在一边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好半晌,蓝夙才虚弱地点了点头,“好吧,你也长大了,就按你的心意去办吧。”
“只是,”她似乎还想做困兽之斗,“你父皇那边,未必会答应你和大昀联姻。”那位女子的皇帝姐夫,也未必会将自己嫡嫡亲的姨妹嫁给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信元洌没有想到这一点,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疯子一样。
元洌此时的精神状态确实和时刻处于亢奋之中的疯子很像,他高兴地昂着头,对着蓝夙拍了拍胸脯,“不碍事,父皇那边,我亲自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