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琼江芳菲已尽,北境却依旧飘雪。这一日,是“卫家军”最黑暗的一日。随着萧萧,寒风旌旗猎猎展向无尽长空,军营之中一片肃寂,那样沉闷又悲凉,似乎惹得天地都要跟着一起难过了。
主帅营帐前,横陈着一具巨大的棺材,是上好的楠木打造,盖子微启着,因为天气寒冷,并没有散出什么异味来。
“卫家军”代主帅卫珈,缓缓地从营帐中走出来。她还是一身白亮的烂银铠甲,桃色披风却已换成一身缟素,头发上也绑着雪色孝带,愈发显得整个人如九秋之菊,冷艳清丽。
她来到棺木之前,也不要别人帮忙,自己亲手,掀开棺盖。
棺材里躺着的,是她的生身父亲,“卫家军”主帅,卫邺。
卫珈伸出手,抚上父亲的脸,他容颜安详,只是瘦得脸颊都凹陷了下去。她落下一滴眼泪,跌在卫邺身上的铁甲之上,连忙伸手擦了。她记得娘亲去世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哭,祖母对她说,生人的泪水落在逝去的人身上,他就会一直挂念着你,走也走得不安乐。
她那时候还小,可是并不想娘走得不安乐。她连忙擦去眼泪,对着祖母道,“珈儿不哭,珈儿以后都不哭,娘亲会不会走得开心点?”
结果反而是叶老夫人抱着她呜呜地哭泣起来,可是自那以后,卫珈就再也没哭过了。
被北金敌兵射中胸口的时候她没有哭,见到自己朝夕相处的士兵尸横遍地的时候她没有哭,父亲突然失踪遭受不白之冤的时候她没有哭,如今父亲回来了,她更加没有理由哭。
她将半个身子都探进棺材里,用自己的脸颊轻轻挨了挨父亲的,低低地在他耳边道,“爹爹,你放心,我不会哭,也不会害怕。”
卫邺不答话,她的脸触到他腮边的胡子,被扎得有点痛,可是她依旧无比贪恋那痛感,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她虽然不哭,可是满营军士都跟随卫邺多年,蓦然听闻他的死讯,岂有不伤心的?那都是沐浴在铁血烽火之中的硬汉子,宁肯流血也不会落泪的,见了此情此景,竟然低声呜咽起来。那哭声就像会传染,不过须臾,就传遍整个军营。男人特有的、低沉、忧闷的呜咽之声,似乎要摧破天边沉沉的阴云一般,只听得人人伤心,连天空中飞过的雀鸟都随之嘹呖。
“哭什么?”卫珈厉声喝道,“吾父今日,方才洗净不白之冤!你们都是国之将士,外敌未平,帝侧未清,竟然就洒起眼泪来了?如何对得起吾父英灵?”
将士们被她此言一激,虽然惊诧,却还是抹干了眼泪。只听卫珈又问道,“北金来书何在?”
身边一个随身小校连忙递上一封书信,卫珈其实已经看过了,可是她只要握住这书信,就觉得触手炙烫,几乎要燎着她手指肌肤。
她将那书信扬了扬,“这是吾父不曾叛逆的铁证,我明日,便要带着它,亲自送吾父灵柩归京!”
众将士登时群情激奋起来,“对!让皇上亲眼瞧瞧,主帅并未叛~国!”“主帅身陷囹圄而不折节,最后不屈而死,看看朝中那些奸佞小人还有什么话说!”“可是、可是我们没有主帅了啊!”……
正在嘈杂之时,忽听一人问道,“主帅以身殉国,那副将高炳何在?”
另一人接口道,“你尚不知么?主帅当日为何会被北金贼寇捉了,那位高副将可谓是居功至伟啊!”
又有一人“呸”地一口啐在地上,“这就是朝廷派来的副将!马不能上弓不能拉,关键时候便是这样重利轻义、贪生怕死!他现在在哪儿?老子必要将他碎尸万段,以告主帅在天之灵!”
“他死了。”卫珈平静地道,“主帅被俘后不肯投降,北金人便放出谣言,说他投敌叛降,如今吾父绝食而死,他已被北金国主砍了,人头就挂在城门之上,你要不要去看看?”
众将士噤然,卫珈缓缓转过身子来,她虽是女流,可立在哪儿让人端生顶天立地之感。她环视麾下诸人,红唇微启,“因吾父被人构陷,我琼江父族受了牵累,被褫夺爵位之事,诸位想必都心知肚明。此冤不得不雪,此情不得不明,高炳虽死,父仇仍在。我此次回京面圣,步步险要,未知生死,还望诸位替我、替吾父,为国尽忠,保北境百姓一方平安,就如我们在时一样。”
“我‘卫家军’不是为了某个人,就算他是至高至尊也不为,我们为的,是大昀无边江山,是百姓安居乐业,你们都明白了没有?”
众将士肃然,高声应道,“属下明白!”
卫珈点了点头,安排点了一队兵将,随自己回京送归卫邺灵柩,其他“卫家军”将士,依然留在军营戍边。
卫珈一行快马加鞭,运送卫邺灵柩回乡。卫府早已经接到信报,已经在家中准备灵堂、祭奠之物。叶老夫人年近古稀,忽闻长子丧报,打击过大,便病倒在**。
她从来未曾怀疑过儿子对大昀的一片忠臣报国之心,虽然也或多或少地做了心理准备,可噩耗突如其来,对于她一个年迈之人来说,还是太难接受了。
卫珈入京,顾不上和家人细细说话,只将父亲灵柩送回卫府、在叶老夫人病榻前磕了个头,便匆匆入宫面圣。此时皇帝已是病体衰微,可八王爷眼见卫珈带着军人入京,那些人个个剽悍勇猛,压根儿不敢阻拦,便放他们入宫了。
他如今恨死了皇帝,既然开始有心要他即位,为何不让他掌兵权呢?他现在内失“金乌卫”、外无“卫家军”,得用的只有朝中一些大臣。可万一薛缜卷土重来……不、不会的,他不会让他回到琼江的!
卫珈只带着几个亲随,在宫门处果不其然被人拦住要求卸下兵器。那几人都瞧她,见卫珈微微点头,才动手取下自己腰间刀剑。卫珈自己,也取下自己腰间几乎从不离身的一柄长锥,那锥雪亮冰凉,刃尖儿闪着薄薄一层锐光,手柄上嵌着大颗的猫眼石、琥珀、虎睛石、砗磲等宝物。这样沉沉一把握在卫珈手中,愈发衬得她素手如玉,却稳如泰山,让人很难不对她心生敬意。
她昂首入宫,身后跟着的也是荷甲之将,不过寥寥几人,竟然陡生凌厉威严之感。八王爷坐在皇帝龙椅之下,眯着眼望着她几人走来,在袖子里紧紧攥住拳头。
皇帝已经瘦得如枯骨一般,若不是身上龙袍挺括,几乎要陷在阔大的龙椅之中不见踪影。而这龙袍上镶金线嵌宝珠,原本就十分沉重,他现在穿着,愈发被压得身子弯了下去。他一头雪也似的白发,满脸沟壑满目萧瑟,幽幽地望着已经踏进“元泰殿”的卫珈。
卫珈行过跪拜大礼,一抬头也被吓了一跳。她几年前曾经随父入宫见驾,那时的皇帝,还风华正茂,虽然有些发福、脸上也时不时露出酒色过度的疲惫,可帝王的架子,还是有的。
算起来那也就是九王妃突逢家变入京之前不久的事情,不过短短几年,皇帝就像老了几十岁,如今看着,完全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只怕按辈分比他高一辈、又病弱在床的叶老夫人,如今瞧着也比他精神些。
卫珈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伏跪在地,将自己父亲如何带兵追击敌寇、副将高炳如何里~通~外~国出卖父亲、父亲如何被北金敌兵俘获、北金国主如何亲自劝说父亲投降、父亲宁死不从被囚禁、北金放出谣言说父亲已经投降叛国、父亲不堪受辱终于绝食自尽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皇帝。
“陛下,这是北金人送还吾父遗体之时国主亲笔来书,还请陛下过目。”卫珈不顾走上来欲接信的八王爷,自己膝行至皇帝脚下,亲手奉到皇帝手上。
皇帝颤颤巍巍地打开了书信,他看了很久很久,不觉老泪纵横。若是几个月前看到这样的书信,他一定会认为卫珈在挑衅她的君威、明白无误地指出他之前做出的褫夺安国公府爵位的决定是多么滑稽,可是今天,他看着面前北金国主亲自写下的文字,终于明白以前的自己多么昏聩无知,竟然听信小人的一面之词就轻易地污蔑了卫邺的人格、玷辱了他的功绩。想到这一点,他只觉得泪水愈发汹涌。他抬起昏花的泪眼,没有任何情感地望了八王爷一眼。
“卫将军忠心,连敌国国主都感他大义,将遗体送回,朕,真是无地自容……”皇帝悠悠叹一口气,“追赐卫将军为‘保国公’,恢复安国公府爵位,即日,令刑部重申卫玢一案。”
他还有一句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来的,就当,是我错了吧。
一时间大厦将倾,一时间重耀门庭,就在琼江众人以为卫府又要重振旗鼓、大肆荣耀之时,卫府暂居的宅子里,由卫邗以下,卫珈、卫珏、叶冬毓都是披麻戴孝,跪在卫邺灵前。
他们一直以来,盼望的就是今天这样,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似乎又觉得并没什么重要的,起码比不上一家人能够合家团聚来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