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祁钺趁夜里逃出了琼江城,朝宿夜行、马不停蹄。可萼邑毕竟路途遥远,待他到时,也早过了月余。他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新的一年,萼邑积雪未化,吹面细风里却已现了暖意。他一身风尘,头发胡子都长了不少,这副尊容还欲大喇喇地直直进城。
此时的萼邑和薛缜一行来的时候早就不同了,起码城门有把,守城兵丁见他面生,就走上来询问。
霍祁钺连着赶了两天一夜的路,这时候早就是又饿又累,远远望着城里炊烟袅袅,似乎能闻到那俗世烹炊的烟火气。他咽了一口口水,有些不耐地道,“我是来寻九王爷的,快让我进去。”
他穿着便服,那些兵丁不认得他,见他口气不小,生怕有异,虽然不发一语,却端起兵器警惕地看着他。
霍祁钺一饿,脾气就暴躁,他也不理他们,也不下马,就要往萼邑城里闯。
守城兵丁慌了手脚,待要拦时,又哪里是“金乌卫”霍统领的对手?就要眼睁睁瞧着他入城的时候,只听一声暴喝,“何方来人,竟敢闯城?”
霍祁钺心里无奈,爷只是想快吃上一口热饭而已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蓟博川长剑已经刺到面门。霍祁钺见他出手狠快,也起了比试之意,只是腹中饥火烧得他难受,他一个侧身堪堪躲过一剑,对着蓟博川摆手道,“且慢,且慢,爷肚子饿,等会儿再打。”说着,他又要策马直冲。
蓟博川见他言语轻忽,更是气愤,哪里容他先走,大喊了一声赶上前来,“别走!小子无礼!”
这下霍祁钺避无可避,虽然心里不愿,可见蓟博川来势凶猛,也不得不迎头反击,一边打还一边道,“你这个人好没有道理,和一个饿着肚子的人打架,难道不怕别人说你胜之不武吗?”
蓟博川军人脾性,严谨端方,自然不会和他斗嘴,只是手中剑刺来得愈发急厉如风了。
他二人正在打着,已经有机灵的兵丁去九王府回了薛缜。薛缜一听来人形容,心里不禁一跳,连忙带着双池走出城来,亲自看个究竟。
远远望着,只见面对着他的蓟博川穿着苍青色的战袍,而另一人却是背朝着他,穿着银灰色便服,二人二马,正斗得不亦乐乎。
他虽然背对着,可薛缜依旧一眼就看出那正是霍祁钺。长久未见,他身形越*悍精壮,可见他在琼江,虽然步步惊心,却也没有一日撂下功夫。
“蓟将军且慢,这位是‘金乌卫’霍统领!”薛缜心里一阵激动,生怕二人伤了彼此,连忙高声喊道。
蓟博川闻言一愣,却是露出个破绽,霍祁钺凤目一眯,手中长剑一格一挑,眼看就要挑落他的头盔。
蓟博川下意识要去挡,却见霍祁钺生生收力,手悬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了下来,跳下马朝着薛缜走过去,“微臣参见九王爷。”
他不过装模作样地行礼,薛缜也就虚虚一扶。蓟博川这时方才回神,脸上红红的上来见过霍祁钺,“末将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霍统领处罚。”
霍祁钺挥挥手,“无妨无妨,这位将军不必多礼。”他苦着脸看向薛缜,“我好饿啊!”……
霍祁钺虽是不速之客,可九王府上下见他来了,都是十分上心。沈璇玑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第一句问话就是,“舍妹现在何处?”
霍祁钺愣了愣,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褪去了,“恕在下答应过沈二姑娘,实在不能将她的去处告诉任何人。”他看沈璇玑脸色顿时白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连忙又道,“不过王妃请放心,沈二姑娘现在十分安全,在下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沈璇玑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可看到霍祁钺风尘仆仆的样子,心里也知道他绝对不是为了安抚自己的担忧而漏夜逃出琼江,如今的京城不知已经是何等乱状,也实在不是她怨天尤人的时候。
她端肃了神色,对着霍祁钺深深一礼,“有劳霍统领了,您说的是,我放心了。”
说完不待霍祁钺回礼,便急急转身入厨,替他准备饭食酒水,而青荇也已经带着下人上来替霍祁钺换衣。
一时酒菜都好了,席上除了薛缜、霍祁钺外,方尘、玉郎、云先生都按序齿坐了。霍祁钺馋虫上脑,不顾礼数,自己先扒了一大碗饭,才有气力说话喝酒。
沈璇玑知道他们有要事商谈,安排了双池带着信得过的下人守着门,青荇亲自带人伺候。她自己便不出席,回到自己房中,拿起一个红绸子的小肚兜,慢慢地做了起来。
兰清看她不说话,知道她心里挂念沈璎珞,便上来开解道,“霍统领办事一向稳妥,既然他说二姑娘没事儿,想必必是好的。”
沈璇玑点点头,她心里也相信霍祁钺说的话,只是自己过不去自己那道坎,弟弟妹妹们越是懂事,她越觉得对不起去世的爹娘,她曾答应过好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啊!
这样想着,就觉得眼前一阵阵花了上来,她伸手揉揉眼睛,对兰清道,“去瞧瞧那火,怎么暗了?”
兰清疑惑地瞧瞧火,又瞧瞧沈璇玑,忽地灵光一现,急忙夺下了她手里的针线。
“王妃是白天劳累了,这会儿眼睛瞧不清了。”她将沈璇玑扶到**,“快别做了,歇一歇眼睛,便早早睡吧!”
沈璇玑听了她说,心里也害怕起来,还强笑着道,“也是,可别瞎了,瞧不见你出阁。”
兰清脸一红,“王妃又胡说,再这样我就恼了。”虽是这样说,到底安置着沈璇玑睡下了,自己才走到外间和花嬷嬷歇下了。
府中女眷安歇不提,正堂门闭得严严实实,双池带着几个人守在外头,一丝也不敢懈怠,而屋里人说话的声音也传不到外头来。
一时夜已经深了,下人都困得立也立不住,只有青荇还强打着精神上来添酒。
“你们也下去吧,这些盘子碗筷都不要了,将茶换上来。”薛缜吩咐道,“王妃睡下了没有?”
“回王爷的话,早睡下了。”青荇带着人将桌子拾掇了,薛缜几人已经挪到高几旁,她知道他们要议事了,便打头束手退了下去。
撤了几盏灯烛,屋里的光线微微暗了下来,霍祁钺还抱着一只梅花乌银的酒壶不肯撒手,见薛缜看他,才一手从胸前掏出那只玉管,往他面前一递,“喏,给你,为了它,我这一路风餐露宿、被人追得如同丧家犬一样,几时这样狼狈过?”
薛缜含笑接过,打开玉管掏出一片小小的明黄色丝绸来,上头的字在灯光下,微微泛着血光。
那血腥味儿虽然不浓重,却萦绕鼻端,薛缜皱了皱眉头,忍耐着读上头的字。
越读,他的神情越严肃,除了肃穆,还有不甘、讥讽、哀伤和郁郁寡欢。
那几人见他神色有异,也不敢说话,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只有玉郎初生牛犊不怕虎,兴致勃勃地问道,“姐夫,上头说些什么?可是请你和姐姐回京去?”
薛缜抬起头对他一笑,“你很想回琼江么?”
玉郎睁着晶亮大眼点点头,“那是自然啊,虽然萼邑也住得惯了,可是到底没有琼江好。”
“琼江有什么好?”薛缜又问,玉郎皱着眉头想了想,“我也说不上,只是想到琼江,就想到外祖一家,萼邑虽也有咱们的住处,却并不是家。”
薛缜点点头,“你说的很有理,倒比我看得明白。”
他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里清新的风一下涌了进来,吹得人人都是一振。
“也是时候该回家了。”他过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说道……
次日一早,天还未光,九王府大门“吱扭”一声开了,只见披着银狐大氅的薛缜亲自送方尘出城。他二人说话声音不响,也听不到再说什么,只见薛缜面色平静,方尘却有些激动的样子。
二人一路说着话,来到城门外,方尘带来的“卫家军”兵士早已扎结完毕,在城外列队等候。
薛缜对着方尘一拱手,“方将军辛苦,路上小心,千万保重。”
方尘也拱拱手,待要说要他好好照顾沈璇玑,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操心太过,薛缜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妻子,何必要他来婆婆妈妈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翻身上马,又对着薛缜道,“此事都包在末将身上,王爷放心,这就请回吧!”
薛缜点了点头,看着方尘一行人忽剌剌去了,马蹄翻飞,荡起不少尘埃,将他眼前的一片视界都模糊了。
“如今可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霍祁钺不知道何时来到他身后,依旧吊儿郎当地问道。
薛缜摇摇头,“如今,才是走出了第一步,未来会如何,你、我,谁都不知道。”
霍祁钺听他这样说,也肃然了起来,可不过一瞬,还是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天有眼,你这样聪明的好人如果不能成事,可真真是没道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