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分,鹅毛大雪,大昀都城琼江一片粉雕玉琢的盛景。远远望去,可以看见皇城的红墙在雪色中显得黯淡,而黄绿相间的琉璃瓦也被雪花覆盖,几乎瞧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那飞檐廊角,依旧伸向渺远的天边,而檐角坐着的嘲风,也是那样亘古远眺的模样。
“元泰殿”的朱红大门敞开着,殿内的温度几乎和殿外一样低,那些宫人却置若罔闻,只是低下头去做着各自的事情,不发一语。
皇帝围着黑狐大氅,坐在殿中的龙椅上。他似乎在看,又似乎在闭目养神,而一阵风卷着雪刮进来,片片雪花沾在他的脸上、发上,几乎和他苍白的脸和雪白的鬓发一色。
终于有一个小宫人大着胆子凑上来,轻轻在皇帝耳边道,“皇上,外头雪又大了,不如将殿门关起来,或者奴才扶您去寝殿歇息吧?”
皇帝微微阖着眼睛,摇摇头,对着那小宫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皇上龙体未愈,若是再着了风……”小宫人还待再劝,皇帝却低沉地道,“朕想看看。”
他的嗓音喑哑粗嘎,好像一面破了的鼓,在寒风里敲,荒不成调。
看看,看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做了几十年的皇帝,这天下的至尊,这人世的主宰,他曾见过什么、现下还能看到什么、将来呢?
他目之所及,只是一片被雪覆盖了的皇城,那雪花是极洁净的,将这皇城里的肮脏都掩盖了,看不见了。而那些边角旮旯的血污、谣诼、妒恨、陷阱,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雪一化,依旧清晰无比。
他以前,怎么就看不到呢?也许太后说得对,他确实不算个明君,可是时到如今,再说那些,不是都晚了吗?
他目虽明,心却盲,若是就这样一生一世,也就是旁人遭殃,可是为什么,老天爷偏偏要在他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时候让他自己清醒过来?难道,这就是老九媳妇说的,报应么?
皇帝忽然坐起身来,他想起了一件事,琼江今年都这样冷,萼邑地处北境,老九他们,又要如何度冬呢?
可惜,他这样想,远在萼邑的沈璇玑房中,也并不会多半块炭。何况,皇帝只是想一想,很快就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思绪。
他咳地低下身去,蜷缩在龙椅上,像一只虾米。没有宫人上来替他抚背,也没有人急忙捧上水,他们还是低着头做着自己的事,就像他们的身上没有沾满雪花,就像皇帝,根本不存在一样。
他好不容易才缓过气儿来,刚抬起头来打算叫人倒盏茶来,就看到安静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八王爷。
皇帝吓了一跳,他的瞳仁倏地紧缩起来,好像看见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你怎么会在这儿?谁叫你进来的?你好大胆子,没有朕的旨意就敢擅自入宫?”皇帝尽力地高声斥骂着,可是他的声音,现在听起来,也不比数只蚊子嗡嗡更大多少,于是更显色厉内荏。
八王爷今天穿着一件银狐大氅,脸色平静,就显得比平日里要清俊不少。
其实他长得也好,丽贵妃当年宠冠六宫,自然不只是因为手段狠辣。这后宫,就是个锻造炉,不管什么样的人进来了,都只有两个下场,一是去死,一是变强。能入宫的女子,又有哪一个不是娇弱温婉,起码看起来是。可是入了宫,若是心地依旧柔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们个个都是红粉将军,杀伐决断从来不曾手软,只是她长得漂亮,才比别人更有施展狠辣手段的机会。
八王爷承袭了丽贵妃的相貌,可是那样俏丽的眉眼放在男人脸上,就显得阴柔。他虽然俊美,看起来却不如薛缜英气,就是这个原因。
“你还不出去?”皇帝的胸腔里开始涌上古怪的咸涩,他死死咬着牙,不愿让八王爷看见他口吐鲜血的模样,可是八王爷依旧好整以暇地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并不肯出去。
“滚出去!”皇帝拍着龙椅镶宝嵌翠的扶手,终究从齿缝里,漏出几丝鲜血。
他唇齿含血、怒目圆睁,可八王爷并没被这狰狞的面目吓倒,反而以袖掩唇,“嗤”地笑出声来,“父皇如今,也像骂老九一样,来骂我了呢!”
他笑容可掬,似乎遇到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父皇就是这样,只要人不肯顺着您的心意,您轻则破口大骂,重则杖刑远谪。”他唇角挑起,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反而流出泪来,“或者,杀了她。”
“太后在世的时候说您不是个好皇上,我瞧着,她老人家是大错特错了。”八王爷笑意渐渐冷了,“帝王的狠戾,您学得好得很呢!”
“父皇怎么叫我走呢?如今您病体沉重,正是儿臣在榻边亲手侍奉汤药的时候呢!”八王爷微微挪开一点,背脊挺直,吩咐他带来的下人,“将皇上扶回寝殿,好好服侍,若是出来受了一点儿风,仔细你们的脑袋。”
皇帝想要挣扎,可是他枯柴一把的身子,如何是那些年轻力壮的下人的对手,只有眼睁睁地被连抬带拉地带回了寝殿,还一路叫骂不绝。
八王爷似乎没听见自己父亲那些恶毒的咒骂,皇帝走了,他还站在原地。殿门依旧开着,雪依旧下着,风越来越大,雪花被挟着裹在他身周,落在他的狐皮衣裳上,一瞬间就化作晶莹的水滴了。
八王爷缓缓地踏上前,先伸手摸了摸那龙椅,上头还有皇帝身上的余温。他抬手,轻轻地拂去肉眼瞧不见的尘埃,小心翼翼地撩起衣襟,转身坐了上去。
那些宫人虽然没有抬头,可是身子似乎都僵了僵,可是也只是一瞬而已,接着就又继续做着手下那似乎永远做不完的事情了。
八王爷正襟危坐在“元泰殿”龙椅之上,先是低低地笑起来,接着突然爆发出一声大笑。那笑声阴寒冷厉如夜枭,在皇城之中,久久回荡。
琼江大雪连续下了数天,道旁积雪尺许,经久不化。天气酷寒,满城的人家无事都不愿出门,整座城不过几日之间,就冷寂了下来。
霍祁钺出门的时候方才卯初,天还未大亮,他一人一骑走在官道上。官道平日宽阔,这几日却几乎被积雪填满,虽然及时清扫,可是昨晚一夜,落雪也积了寸许。
他身着“金乌卫”统领的官服,只在外头披着一件镶狐领子的风雪斗篷,越发显得鹤势螂形,原本不夺目的五官也跟着俊逸冷冽起来。
他一路往皇城去,手下意识地摩挲着佩剑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金线绣球。
这个绣球,是他偷来的。而它原来的主人,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这样,最好。
霍祁钺摇摇头,将这些纷乱的、会让他变得脆弱的思绪都赶出去,他昂着头,策动座下的马,奔驰了起来。
皇城的门严丝合缝地闭着,平日此时“金乌卫”都会列队在此等候霍祁钺带领他们一同入宫巡视,而今天,迎接他的,只是一片空阔寂寥的雪地,和掩映在风雪里紧闭的宫门。
霍祁钺警惕地拉住马缰,这时只见那朱色宫门缓缓开了,一人骑着一匹俊逸非凡的大宛马走了出来。他身披狐裘,一张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不是八王爷,又会是谁?
“霍统领,”他笑着道,“皇上昨日受了风寒,不叫人入宫打扰,今日之后,这宫内巡视,就免了吧!”
霍祁钺一扬眉,“‘金乌卫’只受陛下一人辖制,就算要免了宫内巡视,也需要陛下明旨。”他坐在马上环视四周,“何况,我的属下们呢?”
八王爷哈哈笑起来,“霍统领,我是父皇亲子,莫非还会矫诏不成?”
霍祁钺也笑,“从古至今,非妻非子的,想矫诏还没法子呢!”
八王爷被噎得一窒,他没想到霍祁钺这样惫懒,一时倒想不出什么反击的话来。
正在这时,却见远处的积雪都被马蹄激荡起来,那蹄声虽然由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却在皇城门外不远处集合在一起,那一列列戎装策马赶来的,都是精瘦剽悍的兵士,穿着一式一样的玄色官服,胸前绣着一只独脚金乌,竟然都是霍祁钺麾下士兵。
只见一个领头的勒马停下,就像没看见八王爷一样,只对着霍祁钺道,“属下今日一早接到圣旨,说是今日之后免了宫内巡视,属下心里觉得奇怪,去寻了老齐一问,才知他也接到这份旨意。”
那位姓齐的军官也赶上来,“我二人见了面,便去统领府上要问个备细,谁知府上下人道统领还是按时出门,并没接到什么旨意。我俩怕有人浑水摸鱼假传圣旨,要对统领不利,就召集了弟兄们,来看看。”
霍祁钺淡淡一笑,“你们多虑了,有你们这样精细,又会有什么人,能对我不利呢?”
他将脸转向八王爷,“王爷您说,对不对?”
八王爷也是笑,可是那笑容,像是刻在脸上一样,比哭还要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