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春景明媚,皇城上空的天色清透,白云缓缓流动,阳光十分和煦,洒在“元泰殿”前的花树上,衬得碧叶嫩蕊都隐隐闪烁着光彩,瞧着无比喜人。
正是午后闲憩的时光,皇帝由宫人服侍着换下朝服,只穿着一身月白常服,靠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持着一卷书,心不在焉地翻动着。
“皇上,贵妃娘娘还在外头跪着,奴才想着,这日头也大了,娘娘身子娇弱……”说话的宦官三十六七岁,面皮白净,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一对眼睛十分灵活,眼瞧着皇帝面色不虞,便渐渐低了声。
“她要跪,就让她跪着。”皇帝顿了顿,伸手去拿榻边几上的茶盏。那宦官急忙赶上来,将茶盏递在皇帝手上,依旧含着笑道,“皇上说的是。”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皇帝手中的书卷翻动得愈急,那宦官垂首侍立,嘴角微微扬起,却不说话,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果然,还未数到百,就听皇帝高声道,“小全子,叫她进来!”
小全子强忍着笑,利落地应了声是,便一溜烟儿地向着殿外跑去。
“这么说来,皇上还是心软了?”皇城东北的“寿安殿”比之“交泰殿”端凝虽有不足,富丽却远远过矣,三重白亮南珠串就的帘幕之后,锦绣芙蓉榻上歪着一位珠环翠绕的老妇人,正是本朝太后。
细细看去,她虽已是年过花甲,鬓发也早已斑白,一张面孔却保养得益,颊光红润,皱纹也只有疏疏几根,比起一般的老妇,却是年轻美貌得多了。
太后身边束手立着一位穿着褐色暗金镶滚长褂的妇人,约莫四十许人,容长脸面,乌黑攒髻,只簪着支银镶玳瑁的长簪,看着十分精神爽利。闻听太后问话,她只微微一笑,“皇上仁厚,一时心软,也是有的。”
“哼,狐媚贱人,惯会惑主。”太后恨恨拍了一下身下的大迎枕,“偏偏皇上就是看重她!”
中年妇人低首不言,心里暗道,那贤妃倒是得您的看重,不是照样早早香消玉殒?这位丽贵妃向来不招您待见,还不是一路扶摇直上?皇上没有嫡子,虽说太子未立,可只有丽贵妃所出的八王倍受宠爱,盖过其他兄弟一头。
太后人老精鬼老灵,只拿余光一瞥,就知道妇人心中所想,冷笑了一声,却转而问道,“沈家的那几个孩子何时入宫?”
“回太后娘娘的话,明日辰时,就在‘交泰殿’面君。”妇人虽未抬头,却感受到太后那两道锐利的目光,当下恭敬回禀道。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那素色的云缎找些出来,赏给那几个孩子,怪可怜的。”
“是。”
与此同时,向来不招太后待见的丽贵妃正跪在皇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皇上,臣妾有罪!”丽贵妃一改平日的华彩辉煌,只穿着一身素服,不施脂粉,长发只用一支乌木簪子别着,并无钗环,却流露出一种别样的风情。
她入宫廿载,依旧身姿窈窕,玉幽花艳般绝美面容,眼角唇畔不见一丝细纹,确实无愧于封号的一个“丽”字。
皇帝见了枕畔佳人哭得这样哀恸,一颗心早就如泡在春水里,什么雷霆万钧之怒都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面上还绷着,“你知道错就好。”
丽贵妃向前膝行了几步,叩头不止,“臣妾知错,臣妾愿缁衣披发,长居冷宫,替弟弟赎罪,只求皇上看在六王面上,怜惜臣妾寡母年迈,饶过他一命吧!”
“住口!”皇帝一拂袖,却见丽贵妃怯怯地拽着他袖口,一脸的可怜可爱,一对星眸迷离,欲说还休地望着他。他心里又是一软,放缓了语气道,“贻误军机之事,岂能算小?沈将军和夫人以身殉国,朕总要对安国公府有个交待,否则何以平勋贵之怨?”
丽贵妃眼睛转了转,深深吸了口气,强笑着道,“皇上说的是,是臣妾鼠目寸光。”她举起一块缃色绢帕轻拭眼角,似是在强忍泪意,“罢了,既是他做错了事,便自去领罚。”
说着,又抬起盈盈泪眼,情意绵绵地望着皇帝,“若是让皇上为了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为难,那臣妾,便是百死,也不得赎抵罪孽。”
这话说得九曲回肠,洋溢着无穷情意。皇帝心中一荡,伸手拉起丽贵妃,欲言又止,却长长地叹了一声。
本朝开国百余载,历经泰始、文初二帝,今上正是春秋鼎盛,诸王之下,犹封九公、十二候、二十七伯、子爵无定数。
安国公府卫氏是开国勋贵,一座敕造大宅气派庄重,沈家姐妹便被安置在安国公府老夫人叶氏所居正房“萱禧堂”左近的“琳琅阁”里。
沈玉郎因为年纪幼小,又只跟着个奶妈,被叶老夫人亲自带着照料,就宿在正房之后的碧纱橱里。
方尘和云先生是外男,自是宿在外院里。
因为走得匆忙,沈家姐弟都只各带着一个得用的人,叶老夫人除了按安国公府哥儿姐儿的定例拨了人之外,又将自己身边四个二等的丫鬟分派给姐弟四人,贴身服侍照看。
“姑娘,老太太来了。”兰清便是老太太指给沈璇玑的丫鬟,她虽然年纪不如玉郎身边的梅清大,却也是一般的稳重平和。
沈璇玑连忙站起身来赶到门外,只见穿着一件竹叶青的云纹家常褂子的叶老夫人,扶着大丫鬟青荇的手,已经进了垂花门了。
“外祖母,院里风凉,有事该叫孙女儿过去再吩咐的。”沈璇玑搀住叶老夫人另一只手,语意微嗔道。
叶老夫人看着她微微一笑,也不说话,祖孙二人相携着进了屋。
沈璇玑知道叶老夫人有话要说,待身边的大丫鬟春绰奉上茶水,便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春绰便将屋里的丫鬟们都带了出去,唯有青荇留着。
“臣子无召不得入宫,明日你舅舅只得将你姐弟们送到宫门外,之后,便全要靠你了。”叶老夫人其实并不老,容貌和沈夫人卫郦十分相似,只是一对眼睛如月下寒江,闪着澄透的波光,似是见惯了这世间事,再没什么能够瞒过她。
沈璇玑听了外祖母这话,眼圈一红,心里的冤枉、伤痛、委屈,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
这些日子,她分身乏术,只觉得千头万绪,照顾年幼的弟妹、点算带来的细软银钱、周全礼数、敷衍亲戚,竟连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西厢房庶妹珊瑚终日啼哭,她听着那呜咽声,倒颇觉得羡慕。
她不是来外祖家探亲小住,而是父母双亡、带着弟妹来投奔求生,她没时间脆弱。
旨意是七天前下的,可直到叶老夫人这样明白地说了出来,她才陡然惊觉,原来这一切早就尘埃落定,她沈璇玑活了十五年,自此,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她心念至此,再也忍不住,靠在叶老夫人的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叶老夫人的眼泪也如断线珍珠一般落了下来,她将沈璇玑再搂紧一些,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喃喃地说,“哭吧,抹干了眼泪,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次日一早,镇南将军沈鸣远遗孤姐弟四人乘着车,由现任安国公、二老爷卫邗带着几个家丁,骑着马一路陪伴至“神武门”。
“神武门”前早有宫人等候,卫邗亲下了马,身后的家丁递上一个锦囊。他接过,递在那宦官手里,笑容可掬道,“大人好,这几个孩子初次进宫面圣,还劳大人多多照顾。”
“国公爷太客气了,那还不是奴才分内之事么?”那宦官掂了掂锦囊的分量,觉得十分满意,即刻笑得见牙不见眼,“国公爷放心,太后娘娘必不会亏待贤妃娘娘的家人的!”
卫邗又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才转过脸对着沈璇玑道,“大姑娘,你是长姊,更加要慎言慎行,切莫冲撞了贵人。”
“是。”沈璇玑微微福身,带着弟妹们别了舅舅,这才跟着那宦官入宫去了。
饶是在琼江长大的人,也很少有不被皇城的巍峨庄严气势震撼的,那红砖黄瓦、高檐飞角、琼楼御苑、画栋雕梁,衬着春日紫蓝清净天色,又高远,又端凝。
沈璇玑没心情去看风景。
她手里牵着玉郎,他自幼生得玉雪可爱,方得了这个小名,现下虽然穿着一袭素服,头顶软发细细结了一条辫子,依旧像年画里的胖娃娃一样,只有眼睛红肿着。
“姐姐,我走不动了。”
玉郎自小娇生惯养,从宫门到内宫这段甬道不短,他迈着短短的小胖腿儿,已经是勉力拖拉,向着沈璇玑伸出双臂要抱。
沈璇玑微微皱眉,她也有心将弱弟抱着,可是在宫里,规矩一丝儿也错不得,稍有不慎,就是杀身灭族的大祸。
她刚要硬下心肠摇头,忽听一个男子声音道,“不过一个奶娃娃罢了,你就将他抱上一抱,又能如何?还有谁挑你这个规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