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青云不答反问:“却是我小看了你,早知如此,便不该养虎为患。只是,你到底何时寻来的这匹人,我倒是好奇。”
“宰相大人既然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他们就是,前几年,我出宫时打架斗殴的那群街头小混混而已。”长乐笑了笑,抬着头仍旧执着的问道:“宰相大人,现在,我们可否和解?”
“你倒是好心机,那般小的年纪,却已懂了算计,竟然瞒过众人,已经为以后做了打算。也就只有我家玉儿那般蠢,被你骗得团团转。”上官青云说到后面,满目的心痛。
长乐默默的垂下眼帘,低声道:“我…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宰相大人,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为了仇恨,你逼死了我母妃,那没有什么,可你又逼死了母后,你的亲妹妹,你可曾后悔过?”
对于上官青云,长乐最不能释怀的,便是这两个人女人的死。
看到她们为护自己而死,她想要强大,想要力量,一边痛恨自己,一边又怨恨别人。
为了自保,为了活下去,她绞尽脑汁,费尽心机。
她不是没有惶恐过,不是没有不安过,那些日日夜夜入梦,都是母妃惨死的模样,都是母后细声的叮咛。
“痴儿,过来,让母妃再看看你。”那个女子临死前把她抱在怀里。
“乐儿,不要难过,也不要哭,忘记所有的不快,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长大,你要好好活着,活的比任何人都要好,都要精彩,只有这样…母妃才能安心…”
“乐儿是南宁的新王…即使发生天大的事情…都不可这般慌乱无措的样子…若是连他们的大王都乱了…那下边的黎民百姓又该如何…咳咳…乐儿…人固有一死,你要知道,这是所有人的命运…谁也逃不开的…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不要哭…”
“乐儿,不要哭……”
而另一个女子,即使是临死,也是那般的高贵。
“皇儿,这么久,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你:我毒死你的母妃,你恨我吗?”
“我为了你,为了南宁,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小玉姐姐,你要答应我,无论未来,他做错了何事,无论是你还是别人,都不准伤他性命……”
她到了临死,都不忘给自己安排好退路。
其实,那时的长乐也想问她一句:你恨我吗?你最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长乐知道,这个高傲的女人一定恨过吧,她那般高傲又聪慧的女子,但最终,羽王死了,她还是要忍下恨,再护他的孩子。
长乐生命中的两个母亲,一个死在了九年前,他晋封为王的时候,用她年轻的生命,换了她三年安宁;而另一个,死在了六年前,她登基称帝的第二天,用她的生命,换了上官敏玉五年的誓言。
每次早朝坐到那个位子上,长乐似乎就看到椅子下,一左一右,趴着两具枯骨。
她的王位,是用那两个女人的枯骨,驼起来的啊!
世人都说女子柔弱,但他们可曾知道,再柔弱的女人,为了孩子,为了爱,也会有奋不顾身的那一天。
她再也不想像以往那般手足无措,那般无能为力。长乐想要强大,比任何人都渴望成长和强大,她想要强大到足以保护身边所有的人。这个愿望再她身体里就像一粒种子,默默的生根发芽。
一直处之泰然的上官青云却突然后退一步,挺拔如松的身体几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将头扭向另一侧,声音都有些颤抖:“是她一心要护你,自己选择的绝路,她明知道玉儿的身份,却还一意坚持……怨不得我!”
那你终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过她,偶尔,也曾后悔过吧。长乐垂下眼帘,默默的摇了摇头:“宰相大人,我一直觉得,没有什么,是比活人更重要的。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因为哥哥,无论我们谁死,他都会难过。他说,他只想要我们都活着。上官青云,只要你肯答应,从此放我自由,决不追杀于我,也不插手我和哥哥之间的事情,那我愿意,退位让贤给你。从此,你便是南诏光明正大的新帝。我会在南诏销声匿迹,决不出现。”
“成王败寇,独孤天下,我尚不需要你一个黄口小儿的怜悯与施舍。”活生生带进来的一千精兵而今横尸遍地,上官青云负手而站,那般的从容不迫,那般的大意凌然,生死无惧。
“上官青云,那你到底想要如何?”长乐咬着牙,觉得自己喊出口的话都有些彻斯底理。
“独孤天下,你还不明白吗?我看上的,从来都不是你独孤家的王位,我只是想让你们独孤家也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尝尝痛失所爱生不如死的滋味,体味一下,我这些年,是如何忍痛割刀悬梁刺股的活下来的…你知不知道看到自己的儿子日夜忍耐病痛的折磨是什么滋味…眼睁睁的看着妻子抑郁而终却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你说…这仇,怎么能不报呢,怎么能忘记呢…只可惜,独孤羽去的太早…”说到这些,上官青云的脸色又有些狰狞。
这个世界上,比爱更苦更累更长久的,或许,只有恨!
“那你到底,想要我如何?”长乐咬着下唇,她不知道,那个看似温和病弱的父亲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让上官青云如此疯狂,但正所谓,父债子偿,即使在长乐的心里,那个男人从来都只是一个简单的形象勾勒,但她的骨血来自他,她心怀感激,感激他让自己活着,遇到了上官敏玉。
“我想让你也感受一下抽筋剔骨,生不如死的滋味。只可惜,看样子,是不可能了……”上官青云上前一步,俯视着矮她一头多的长乐:“既然我输了,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长乐蹭蹭蹭后退几步,一直撞到身后芸豆的身上,这才停下脚步,她抬头望向宰相上官青云的眼睛,在那双深沉睿智的眼眸中,没有期望,也没有生机。
他不是没有想过独孤天下会留有后手,但他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让最后的一个儿子困在宫中虚度了年华,上官敏玉现年已经二十有五,若是寻常男子,早已成家立业,而他的孩子,却被困在宫中,而各种曲折,最大原因,却是因为自己。他只是一个父亲,对着儿子心含愧疚的父亲。无论如何,这一场爱恨纠葛,终于要收场了。
最后的结局也许并非自己所愿,但至少,他给了儿子自由,给了儿子抉择。
这诺大的皇宫,若是上官敏玉想走,他相信,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因为那是他的儿子,他的骄傲。
长乐瞪大眼睛,满是不敢置信,他是来寻死的,他故意想死在自己的手中,让上官敏玉恨自己入骨。
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伸展开翅膀的小蝴蝶翩然欲飞,长乐抬头轻笑道:“宰相大人,我不会杀您的,我保证,会让你从此以后高枕无忧的安享晚年。橙子,把他押入大牢吧。至于如何安排,明日早朝后,我会亲自找哥哥商量。桔子,你带领人亲自把这里打扫干净吧,小心谨慎一些,明日早朝,千万别漏了马脚。若是被那群老气横秋的大臣知道了,这日子,就别想再清闲的过了。”
长乐抱臂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转身打算回去睡一觉,谁知,一直跟在她身侧的芸豆却拉住她的衣袖,死也不肯撒手:“老板,兄弟们给你干了一大票,那工钱呢?就算没有工钱,那今晚的酒钱你也得掏吧。”
长乐抬头看向他的目光满是嫌弃:“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么财迷,真钻到钱眼里去了啊。”
“老板,工钱?”芸豆伸出一只手,也不反驳,坐实了守财奴的位置。
“切!”长乐伸手往怀里掏了,来回摸了几下,不由得瞪大眼睛,转而讨好的笑着抓紧瘫在自己面前的那只手:“嘿嘿嘿,小豆子,芸豆大哥,芸豆大侠,小的出门忘记带银子了,你看,赊账好不?”
“利息,一点五。”芸豆脸上蒙着黑布,只有一双眼睛,满是狡黠和坚定。
“一个月的?”长乐歪着头,疑惑。
“一天!”芸豆的声音波澜无平。
长乐瞬间张大了嘴吧,一把甩开握在手中的黑心抓:“一天就要翻一半,你当你是地主我是杨白劳啊,我告诉你,这是犯法的,没门。”
芸豆仍旧不为所动的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上摊开:“工钱!”
长乐瞬间从上到下抹了把自己的脸,让自己由深恶痛绝的表情转变成了狗腿,抱着芸豆的胳膊撒娇:“芸豆哥哥,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上,便宜点好不好?好不好?”
“关系?我和你?”芸豆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
长乐点头如捣蒜:“是呀是呀,你想,是我帮你介绍的师父吧?你们住的院子也是我弄到手的吧?你手中的武器是我给你制造的吧,你们这身衣服,是我特意设计的吧……”
当然,长乐没说,她之所以把自己那整晚神秘莫测的师父介绍给芸豆,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受折腾。
“你送给我们的院子,是师父买下来的,我们手中的武器,你除了给了最初的图纸,便撒手不管,我们没有钱,都只能自己动手造,还有我们的这身衣服,虽然也是你给的图纸,但钱全都是我们自己出的…跟了你这么多年,你不仅从来没有往外掏过一分钱,还经常让我们帮你做这做那…除了介绍了一个好师傅,你就没做过一点让我觉得感动的事情……”芸豆的声音在这黑夜中凉飕飕的。
长乐缩了缩脖子,突然就有些心虚,抬眼飞快的扫了芸豆一眼,说了句:“我明天就让我舅舅把钱给你送去。”
转身一溜烟跑了个干净。
芸豆咬牙切齿,送上官青云回来的橙子看到他的样子,习以为常的道:“老大,又没要到工钱吗?”
“她说明天让李飞扬给我们送过去。”芸豆收回脸上的表情。
“我觉得,到了明天,她肯定又会忘记。都欠了我们多少债了,哪次不是明天还啊,但明天从未到来过!”橘子也凑了上来。
橙子一脸忧伤:“哎,我们又要被她坑了。”
葡萄点头:“是呀是呀,她比咱们还守财奴,怎么可能会往外拿起,当初,为了一个铜板就跟咱们拼了个你死我活,她会给钱才怪。”
其他人也开始叽叽喳喳,数落这些年的悲惨经历。
芸豆大手一挥,下了命令:“好,这次若是不给工钱,以后谁都不准再接她的生意!”
长乐跑回朱雀殿的时候,发现习彦卿和许宴染俩傻孩子还等在殿外,没有出宫。
“我不是让你们回去吗?怎么还等在这里。”
曾经水嫩嫩的许宴染,过了九年,早已长成了青葱少年,却还是顶着一头泛黄的长发,白皙的脸蛋似乎一把就能掐出水来,此刻扭头看向长乐,红了眼眶:“谁让你说,你这次说不定会死的呀?谁让你说,我们若是留下,或许会受到牵连的啊?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呀…你去死呀…”
这么多年,他还是爱哭的性子。但发起狠来,却是比谁都狠。
长乐赶紧给习彦卿使了个颜色,表示自己招架不了,让他赶快哄好许宴染。
“这次,是陛下的错。你为何认为,我们会贪生怕死?”习彦卿也已是少年,只是那一张漆黑的脸从未变白过,此刻便更黑了。
长乐叹了口气:“抱歉,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这是担心的问题吗?这么危险的事情,你竟然……”许宴染刁蛮的性子,伸着手就恨不得跳下来跟长乐拼命。
习彦卿赶紧拦住他:“染染,夜深了,陛下也累了,让她休息吧。”
长乐扫了两人一眼,以往冷静的总是许宴染,范二的总是习彦卿,但今天这般相反的情形,还真是少见,转身进了屋:“今晚你们就在宫内休息吧,明天,事情还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