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即让青儿着手去查查弘智这八年在外面的情况,执回书中已不见他当日在宫中的勾心斗角,每一笔生意都来得正大光明。我深深叹了口气,心中轻下不少。于是我就顺了李佑的意,向李世民请说让弘智陪李佑去齐州,其中也好起监督作用。李世民有所犹豫,我又与他说这八年来弘智在外积极向上,广交商友,其主事方法可助李佑治理封地。李世民又想了想才答应下来,并且加拨了四名高等侍卫一同前往齐州。
新年一过,已接近三月。李佑和弘智行完宫中大典,赶往齐州。我坐在偌大的德庆宫中,看着眼前的一景一物,恍然觉得比从前空旷许多,更是寂静极了。回想当年一切,宋逸不得李世民之召不得入后宫诊病,念儿安在宫外,韦尼子打入掖庭久不闻其信,李佑和弘智已往齐州。几年前发生的那一场浩劫,似乎都因时间尘埃落定,只是我从未想到,弘智的秘密远不止我所看到的这些,还有其他人的秘密,远不是我今日所知的这些。
两年前,李世民从宫外选了几株上好的宫粉梅种在我德庆宫的前院。这日阳光甚好,风也不大,我唤人在梅林间摆了桌茶,依靠在长椅上看着枝头新出的花芽。头顶的阳光虽不强烈,却也刺眼,我心下一动,持起藏在腰间的玉佩,迎着阳光细细看着。
这块玉佩可说是我与李世民的缘,他说他因玉佩识我,这玉佩上的裂痕也是他的所为,而修复玉佩的人也正就是他。想起往昔,或这就是苦尽甘来。每当心事难平时,我常在不经意握上它细细揣捏,指尖的细腻总会划过细微的裂刺。然而这样,我心中才渐缓渐平,就像每件事不能永远顺利,总要有一些曲折才可体现它的不易珍贵。曾经的疯狂已经过去,这些年的平平淡淡,倒也觉得舒心。
我闭上眼,将玉佩握在手心,贴在胸口,静静呼吸林间清晰的淡梅花香。少顷,有脚步声往这来,不急不缓地停在我身旁。青儿俯下身,以为我睡着了,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我微睁开眼,含笑望着她。她说:“长孙皇后又要分赏了,喊娘娘去立政宫呢。”
长孙皇后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分赏,拿自己的珍藏送给宫里有功有德的妃嫔,作为奖励。前阵子分赏,她赐了我一颗夜明珠,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贝,而她竟着手大方赐给了我。从以前在承乾殿时与她发生一事后,我与她之间关系平淡,我仍是敬重她,她也不为难我,她对我有宽有严,全在一心系在管理,待人都很公平大方。
我来到立政宫后不久,各宫应邀的妃嫔也到齐了。长孙皇后已经坐在上位等候,着眼见人已到,她招出宫女端上一枚碧透温和的玉佩。那玉佩衬在红色布面上更现柔亮光泽,让人心中为之一动。长孙皇后望着我,缓缓说:“本宫觉得这快玉佩与你蛮是般配,带在身上相映成趣。”
而一旁的杨妃笑提醒说:“德妃身上已有一块玉佩,这一块就让给采充容吧。”
长孙皇后每次赏赐的时候都选最好的给我,不仅是杨妃,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有些偏心了。我与长孙皇后来往不密,却也相处融洽,我心中对她感谢,可这次也站在杨妃这边。我微笑颔首,长孙皇后将目光转向采荨。采荨受惊般低头一笑,羞涩摇头:“哪能,臣妾可受不起如此美玉。”她垂下目光看了看我腰上的玉佩,含笑道,“恕我直言,德妃娘娘身上那块已有裂痕,怕也是不久带了,还是将美玉赠给德妃吧。”
我一愣,这些年我一直随身带着这块碎玉,或许有些不妥,可还无人问起此事,大多人也不太注意。这次采荨说起,众人的目光皆转移在我腰上,含着几条裂缝的绿玉散着柔和的光,尴尬无奈地接受众人不同的眼睛。这时,长孙皇后掩袖一笑,说:“已有裂痕还带不离身,这玉佩对德妃来定是有别的珍贵意义。”
杨妃恍然一惊,也笑了问:“是不是皇上赐的定情信物?”
听此,我低下眼,捏着手边的木椅扶把,发间不由腾出热感,心中琢磨如何说起。我并不知这玉佩的来历,众人如此一问,我真不知如何作答,一时间紧张的说不出话。而杨妃却在旁盈盈乐了,嗔笑说:“莫要为难德妃了,瞧她脸比胭脂还红了。”
与杨妃反应截然不同的是长孙皇后,她勉强扯笑,微微一叹,神情黯然,默默望着我腰上的玉佩缓缓说:“这玉佩,本宫有些印象。那时前朝未灭,皇上在原大兴城中巧遇一位筑玉高人,皇上见他筑玉巧妙,便定制的一块,正是这流云百福玉佩。皇上说这样的玉佩世间只有一块,他甚是欢喜,常常带着,所以本宫也见过几次。后来皇上的腰间换了别的玉佩,原来是将它送给了德妃。”
我连忙站起身,低头:“臣妾惶恐。”
长孙皇后回过神,许我坐回,再转向采荨说:“既是如此,所有的奇珍异宝都比不上这块玉佩了,采充容可放心收下美玉了吧?”
采荨也似在想了什么,怔怔一愣,立即扬笑福谢:“谢皇后娘娘赏赐。”
说完,她身后的宫女上前捧出双手接过玉佩。长孙皇后又往后招了招,宫女抱来一匹丝丝发亮的锦布。长孙皇后含笑与我说:“这一匹是江南来的上好绸缎,普天之下只有三匹。这个,就送给德妃吧。往日见你不喜多制衣袍,这次就不要推辞了。”
方才已经推辞,这次长孙皇后还记着我,我怎能再推。我起身笑说:“臣妾谢过皇后娘娘。”
分赏完毕后,各宫妃嫔纷纷告退。路上,青儿悄悄与我嘟囔:“如今采充容最受皇上恩宠,得到的奇珍异宝定也不少,她更是有妒之人的对象,皇后为何还要甘愿赠她美玉。”
我涩涩一笑:“你说的没错,如今采充容最受皇上恩宠,而问题也就出在这里。”我望向前面初新的柳枝,在阵阵寒风中萧条凄冷,我淡淡说,“皇后是怜她,而本宫也不屑与她争。采充容虽伴在皇上身边最久,可仍不闻孕事。其中缘由,猜的让人心疼。”
采荨一无背景二不缺宠爱,可她久久没有怀孕,此中原因,怕也只有李世民最清楚了,旁人的猜测都只是虚想。
而青儿显然还想着方才那枚玉佩,笑笑夸奖道:“方才那枚玉佩可真是美啊,若不是娘娘先有了身上这块,那块玉佩可就是娘娘的了。”
我苦苦一扯笑:“再美也只是装饰而已,比不上绸缎的实用。”
回到德庆宫,我愣愣握着手中玉佩,长孙皇后方才所讲之话我都记在心头。这流云百福的玉佩普天之下只有一块,还是李世民在前朝之时定制的,可这并不是他给我的定情信物。难道这那筑玉之人悄悄又筑了同样的玉佩,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又或是,这只是仿玉。
后一个猜想显然不对,而前一个又无从考证,那筑玉之人不知年纪多少,是否健在,又身在何方。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直回想长孙皇后白日里说的那番话。流云百福世间只有一块,而我身上这块又恰恰是流云百福。前朝未灭时李世民就拥有了它,可怎么会又在我的手上,李世民初见我时说的“我以这玉佩识你”究竟是何意思,难道我身上这块真正的主人是李世民?至于从他转到我这的过程,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记得我从一开始便是带着这块玉佩的。
周来想去,我始终想不明白,明白的一人只有李世民。第二日,我决定去找他,心中端着揣动竟莫名紧张,越是近到两仪殿就越是觉得脚软,不明的慌乱从呼吸间透漏,我硬是到了两仪殿,腹中团团打稿。
快要进殿门,我就听到李世民在说话。我心中一动,停下脚步,靠在门外,里面缓缓传来:“当日朕便送了她那枚流云百福,定下盟誓。只可惜,城破人离,朕再也找不到她了。普天之下的流云百福千千万万,唯独我才能识出那块。”
如此甚巧,他竟也说起玉佩之事。我暗暗握住腰间的玉佩,里面传来长孙皇后的声音,今日所伴之人是长孙皇后。她听了李世民的话,不解问道:“皇上不是说,流云百福世间只有一块吗,怎么?”
李世民呵了一声,道:“流云百福不过是花式,朕真正的意思在于,那玉佩里筑有朕的名字,否则那筑玉者又怎么能称为高人呢。”
长孙皇后有些犹豫,轻轻问出口:“若是如此,那德妃手上的那块……”
殿中陷入寂静,少顷一声叹息:“那是她自己的。”
我紧紧一握,缓缓拿起腰间的玉佩,将上头的红绳绕在指上,向着阳光透看玉面。那里面除了三道裂痕和花式,什么都没有。我苦苦自嘲,我竟有这么一个时刻幻想自己身上这块就是李世民所说的那块。我与他并非前朝就识,他所定情之人也自然不是我。流云百福,我以为是我与他之间的缘分,不想这是他与另一个女子的故事。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终究是我太自作多情,一厢情愿,而这些我不是早已想明白了吗,为什么心底还是那样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