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片刻,李世民总算抬头看我,挥手让殿上的宫人都退下。他静静看着殿下的我,开口:“周才人的手受伤了。”
我心头一锁,抬起下巴直视他:“皇上想说什么?”
李世民说:“宫女都看见是你找了她之后才受的伤。”
我淡出一丝笑,缓缓道问:“当年皇上带韦氏姐妹回宫的时候,臣妾有说什么?当年皇上一纳四妾的时候,臣妾有做什么?现在不过是一个周才人,皇上就认为我因妒生恶,出手伤了她吗?”
李世民垂下目光,淡出危险的气息:“她本性纯良,总不会让那些宫女冤枉你吧。”我也不知犯了哪门子的冲动,想也不想直言道:“本性纯良?皇上不过只与她下了一夜的棋就如此断定。棋能会心,皇上看到她的心了吗?”
“她聪明,有计谋。”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这不亚于你。”
我不然一笑,说:“有人将聪明和计谋用在对的地方,有人却不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皇上如何能拿来相比。”李世民拍桌而起,大问:“你这话何意?你现在的话是越来越带刺了,周才人与你何怨,若是因为朕,你也太不宽阔了!”
帝王怒,我从容不迫屈膝跪地,眼睛仍坚定地望着上头的人,却是带了几分伤意:“皇上的心胸宽阔,所以可以容下许多船儿在心海飘荡;臣妾的心胸窄小,确实容不下那么多的。周才人受伤一事,臣妾没做过。皇上信与不信,自己定夺!”
上头的人久久未语,而后长长一叹,柔下语气:“兮然,你怨我吗?”心中憋屈,我说:“有何可怨。要怨就怨自己太坚持。”
“又说胡话了!”李世民从正位下来,扶起我将手紧紧握着,“我方才只是探你。周才人手上的刀口子,田侍御医与我说十分可疑,不似外人加上去的。你我往后的日子还很长,这样的事还会发生甚至还要可怕,你能坚持得住吗?”他眼中闪着柔光,伏在我心头的闷气渐渐退去,我轻言说:“只要你不论如何都信我,只要你还能伴在我身旁,我就可以。”
李世民轻轻一叹,手指抚着我的眉间,眼中略透出无奈。他将唇贴在我额上,搂着我至一旁的软塌上:“佑儿怎么样了?”我挨着他坐,答:“已经退了热烧,休息几日就好。”
他从旁的矮桌上翻出一折本子交给我,我翻开看,宫内长史的资料。他指着一处与我说:“几个皇子年龄渐长,喜好也互不相同。我准备让长史薛大鼎跟随佑儿左右,好发挥其长。你觉得如何?”我将折子合上交给他:“皇上信任的定是有能的,再好不过了。”
李世民轻轻拥着我,嘴角淡淡含笑:“佑儿在其他皇子那显得孤立,你何时能再生一个皇儿来与他做伴呢。”我心下一紧,捏着绣帕的掌心冒出一股细汗,缓缓说:“各位皇子都对佑儿很友善,是皇上担心了。”李世民仍是笑着:“不管如何总比同母的兄弟要来得亲。”
心思缠绕成结,我低下眼:“是,臣妾记得了。”
李世民今日与我提的这两件事,整整让我提心吊胆了三天,每每见着有妃嫔牵着皇子或是公主的手在道上走时,我便莫名地心慌。后宫妃嫔再多又如何,皇子再多又怎样,如果帝颜一怒,终是只换得一场空的,如今我只想把住李世民的对我的心,尽管他的感情要分成数块,我只愿是他心底不忘的人。而李世民今日那样的提醒,何尝不是为我好呢,可是……这样实在让我矛盾为难。
等批完折子后,李世民随我往德庆宫看望李佑。李佑热烧已退,身子还虚着,软软地躺在软塌上露着小脑袋,殿中一有声响,他便开了眼睛往外头看。我与李世民撩起帘子对上他微睁的双眼,他顿是睁满喜悦,弱弱一唤:“父皇、母妃。”
我坐在榻上,俯下身轻问:“佑儿可觉得好些?”
李佑点点头,来回望着我与李世民。李世民喜用朝廷有才官员当皇子的老师,所以也很少召见李佑,我虽与李世民每日见面,李佑却是很难见着我与李世民一起出现在他身边。
我心头泛酸,悄悄碰了碰李世民。李世民明意,伸手捏着李佑埋在被中的小手哄道:“等佑儿好了,父皇带佑儿去射猎。可好?”两眼蔓上惊喜和期待,李佑用力点头,嗓子还略有沙哑:“佑儿要打一只银绒狐狸给父皇瞧。”李世民朗声笑道:“好!你若是打到了,父皇可许你三个愿望!”
我心中犯暖,见父子二人如此,着实觉得幸福温馨,我甚至想,这若只是普通的一家子该多好,便不必担惊受怕,事事防备。
一个月后,长孙皇后忽然召见我,命我立马往立政宫。我问来的宫女是何事,她只说韦尼子也在殿上,长孙皇后面色也不悦。心想近日我在殿中照顾教管李佑,并未经常出门,那韦尼子又是拿什么钻牛角尖了。越想越是纳闷,我匆匆赶往立政殿,看看韦尼子又是出什么花样。
见我到了,韦尼子屈身向我端正福了个身,面上却是一副不然。这时长孙皇后摆了袖子:“都坐吧。”我与韦尼子从旁而坐,中间隔着一张茶几。长孙皇后在上头语重心长道:“德妃,今日本宫唤你来,是有一事不明,要你与韦昭容当场质一番。”
我微微一笑,向长孙皇后点头:“臣妾定实话实说。”
长孙皇后也是含笑,询问道:“今日从燕昭仪那查到一味避胎药,是不是你送去的?”
我一怔,有人给燕璟雯下了避胎药,这矛头还指向了我,不知其目的是燕璟雯还是我,或者是一箭双雕。我扫了一旁的韦尼子,长孙皇后要她与我对质,这不明不白的事,定又是她捣出来的。我仍面上含笑,摇头道:“臣妾不知此事。皇宫里的药都是从尚药局出的,皇后娘娘去尚药局查查便知孰之所言真假了。”
韦尼子不屑地瞧我一眼,与长孙皇后道:“德妃娘娘是从尚药局出生的,与尚药局的宋奉御关系极好,自是可以包庇的。”
我冷呵:“本宫没有对燕昭仪用药,尚药局也没有包庇一说!”
韦尼子笑得更冷,嘴角带着讽刺:“要证据是吗?”韦尼子转向长孙皇后,“臣妾与周才人都看见德妃与宋奉御在尚药局外头私语,我们都亲眼看到德妃将宋奉御手上的书卷撕去几页。臣妾心有疑惑,派人将德妃丢弃的纸团拾了回来。”
长孙皇后望了我一眼,道:“呈上来看看。”韦尼子从袖中取出两张褶皱的红边纸,果是尚药局记药用的。长孙皇后将两张纸都看了一遍,胸口起伏,一把将它揉成一团掷在我脚边:“德妃,你还有什么好说!”
脚边的纸团静静顿着,我心中被掀得汹涌,却仍是持着一面镇静从位上起来,一派从容地面向上头的人坚持道:“臣妾还是那句话,臣妾没有对燕昭仪用药,尚药局也没有包庇。”
长孙皇后盯在我眼中细细索了一会儿,两眼一沉,不由深邃:“既然德妃不承认,此事也不能就这么断定了。本宫命你守在德庆宫,不得出半步,待此事查清后再做定夺!”
闻此,韦尼子暗下瞪了我,我无畏迎上,紧紧锁着她的目光,她面色一怔,闪下睫毛,挪了挪身子坐好。长孙皇后扫视殿下,抚了大袖令我们可散去,然后扶了宫女转进后殿。我也转身要走,只见韦尼子还未向我行退礼便先我一步离开,青儿望着她傲慢的背影有些气不过,我拍拍她的手背,转道往另一边去了。
是夜,戌时。
李世民出乎意料地踢进我刚闭门的寝宫,今晚他本是要在立政宫的。他两眼灼灼,印着烛火的闪动更加令人彷徨:“皇后说韦昭容找到你在尚药局取避胎药。你怎么解释?”
殿中一片寂静,我望着他明黄耀眼的袍子,缓缓转到暗色的雕木窗子上,那里正透着丝丝梅香的凉意,然后我垂下眼,摇首轻声:“臣妾没有对燕昭仪用药。”
他的指间夹着那两张记药单,两眼直直瞪着我,肃然道:“朕仔细看了这两张记药单。这药单上的日子都在你侍寝后的那日,这药你是拿给自己吃的。”
我向他跪下,却仍抬面望着他:“请皇上恕罪。”
李世民眼中一闪,透出悲伤,淡淡苦笑:“你没有罪,有罪的是那个借此陷害你的人。可她……也是功者,否则朕永远都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万丝褶皱的纸从他指间飘然落下,停在他明黄的靴头。他颤然一叹,问:“兮然,你是真的不愿意呆在这个皇宫里吗?”
我沉下眼眸,不知该说真话还是假话。我抬眼望他,他眼里是那样纯澈的悲伤,我喉间一颤,低声道:“我愿意呆在你身边,只是困着我们的正好是皇宫,所以我也愿意呆在皇宫,只是我不想用权用势制造一个虚假的安宁。”我摇头,无助地望向他,“可我不争,还是有人要与我争。你说怎么办才好?”
李世民一步将我撩在他怀里:“你已经做的很好,是我给不了你安宁。现在的你如当初的我,对不起,对不起……”他紧紧抱着我,一声声叹息在我耳边,冲进我心里,蔓延开丝丝疼痛。是啊,现在的我犹如当初的他,不自救,只能任人鱼肉,我这道自守的防备,可以坚持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