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棉纸拿黄云套套好,恭恭敬敬顶在头上,挑墙根雪薄的地方走,天已经微微亮了,用不上灯笼了,就把挑杆子往腰封里一别,走一步灯笼就在腿弯里撞一下,左手扶头上的纸,右手撑伞,别别扭扭走了一段,出了夹道往南,走到咸福宫的宫墙外,远远看见一队太监抬着一乘肩舆逶迤而来,忙请下黄云套,熄了伞在一旁站好,引道的太监脚步整齐画一,一排排的走过,粉底皂靴踩出的坑,下个人落脚还在那个坑里,稳稳当当,丝毫不乱。
锦书敛神静气垂手而站,肩舆经过她面前时,高高在上的人突然出声道,“等一等。”
极好听的男声,轻轻柔柔的,像铮淙的琴音,又隐隐含着金石的冷冽。锦书越加注意自己的站姿,心里打了个突,渐渐不安起来。刚刚她并没有看清舆上的人是谁,但是知道能在大内被太监们抬着的必不是等闲之人,不管是大英朝还是前朝,**之中乘辇代步的除了后妃,就是皇帝和皇太子,是宇文澜舟吗?不太像……
她曾经在父皇宴请藩王时远远望过他,也听过他的声音,当时父皇出了对子众人共乐,上联是:身居宝塔,眼望孔明,怨江围实难旅步。
异姓藩王们的先祖都是行伍出身,王位一代一代传下来,继位的世子大多重武轻文,有闲功夫都花在听小曲儿,养油葫芦上了,肚子里真正有墨水的没几个,抓耳挠腮之际,只有一个身姿挺拔,穿着蟠龙常服的年轻人站起来接对子:鸟处笼中,心思槽巢,恨关羽不得张飞。
那声音,低沉而坚定,几乎要刻进人脑子里去,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如此的野心勃勃,踌躇满志,可惜当时父皇并不警醒,反倒夸他文采非凡,赐了件黄马褂准他御前行走,结果他就身披黄马褂,带兵杀进了紫禁城……
不是宇文澜舟,那便是太子宇文湛了吧!要论起辈分来,自己和宇文澜舟是同辈的,太子还得管她叫声姑爸呢!
舆上人哎了声,“你是哪个宫的?”
锦书忙请了双安道,“回主子的话,奴才是掖庭的杂役,没有福气伺候贵人们。”
那人沉吟片刻,“抬起头来我瞧瞧。”
锦书有些没底气儿,如果是宇文湛,他们俩小时候为只黑头黑翅的乌头金还打过架,这些年过去了还能认出她吗?忐忑归忐忑,却不得不照他的话办,微仰起头,眼皮子老实的垂着,主子要看你,那是你的造化,只有主子看你的份,你不能和主子大眼瞪小眼,坏了规矩不但自己要受罚,还要连累调理你的姑姑。
舆上的人打量了她,半天没出声,只听见微微的叹了口气,“叫什么?”
“奴才锦书。”她低下头应。
舆上的人再没说话,太监首领右手两指在左手掌心里清脆的一打,肩舆又缓缓前行,往慈宁宫方向去了。
锦书垮下了肩,四九的天儿,生生吓出汗来,风一吹,鬓角凉飕飕的。
他好象没认出她,可是那声叹息是什么意思?肚子里九转十八弯的想了会儿,宇文湛是宇文澜舟的嫡长子,祈人大多早婚,宇文澜舟十四岁就生了他,那年他跟他父亲进宫朝贺也就五六岁光景,两人捞了袖子开打只几个回合就给拉开了,后来在一张桌子上吃过两块点心又合好了,临走她送了他一个万字不到头的扇坠子,再后来直到宇文澜舟攻占了紫禁城,她都没有和这对父子见过面,细算起来也有十来年了,人都说黄毛丫头十八变,他要能认出她来,除非是神仙!
宽慰了自己一番,又把袋子顶在头上往前走。主子用的东西,就算是手纸,也比她们这些奴才金贵,顶手纸不算什么,顶“官房”的才真叫恶心!上三等祈人管便盆叫官房,紫禁城里没有茅厕,主子们大小解都用官房,里头盛着蓬软的檀香木灰,完事之后太监们黄云袋子一套,照样顶在头上跑。从前她让人伺候,现在她伺候别人,才知道那些宫女太监有多不易,这宫里没人把奴才当人看,只有到了过年,有体面的姑姑们才能穿上五福捧寿的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宫里招摇,当初一道进宫的小姐妹就故意笑话,“在外头摇断了膀子,到里头饿断了嗓子”,这话真有道理,可不是黄榆木做罄,外头风光里头苦么!
脚下加快了步子,唯恐再生出什么事端来,等进了掖庭局,这才松了口气。上夜的宫女回来了,白天没差使,可以在屋子里睡上两个时辰,所以她不能回房里,得到西边的杂役房,这个时候就是下等杂役们聚集的当口了,各人都有活要干,宫里不许随意大声攀谈,除了路过净房听见清洗恭桶的唰唰声,绝没有旁的嘈杂的声音。
专事净房的杂役很辛苦,主子们的官房有专门的太监伺候,其余东西六所成百上千的宫人们用的便器都送到这里来,不论春夏,日头没升起来就开始干,一直要忙到天黑,小太监把恭桶都分发出去了才能歇下来,比起她们这种脏累的活,她忙的这些鸡零狗碎的就算不得什么了。
进了杂役房先给管事的萧姑姑请安,萧姑姑看见她顶的黄云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点了头道,“等这个干完了,把太皇太后吸烟用的火眉子搓上。各处要准备年下用的东西,今儿当值的人不够,回头搓得了你给送去吧,不用进去,给门口的人就成。”
锦书屈了屈腿道是,“我料理完了就去。”
转身到大桌前把一整张白绵纸铺平裁开,含了一口水把纸喷软喷蔫,那水喷得比雾还细,萧姑姑在一旁看得颇合心意,这丫头聪明,干什么都叫人挑不出毛病,就是性子淡了点,从没听见她和人聊闲话,看她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论起资历来,恐怕比谁都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的宫。萧姑姑比她大不了多少,还是爱打听的年纪,看左右人离得远,就压低了声和她套起近乎来,“哎,我上回见你编过一只雁么虎,就和夏天夹道里的活物一样,怎么编的?”
锦书抬头笑了笑,手上也没闲着,一面拿铜熨斗熨纸,一面道,“姑姑爱玩这个?下回我编个送给您。要说清倒不易,反正就是用长针一头钉在坐垫上,另一头用牙把主轴线咬紧绷直,然后就编呗,要不等姑姑得了闲,我编一回给您看,一看您就会了。”
她笑的时候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窝,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都是细琢磨有分寸的,这样的人叫人喜欢,萧姑姑便顺着话头接道,“今儿晌午吃了饭歇会子,你教教我吧。”
锦书知道这是给她放水呢,应了一声,笑得愈发腼腆。
萧姑姑又问,“你多大了?”
她在熨过的白绵纸上垫上了湿布,拿热熨斗一个来回就放到左手边码起来,动作又快又爽利,嘴里答道,“到了年初五就满十六了。”
萧姑姑笑道,“月份够大的,日子也吉利,初五迎财神把你给迎来了,你爹妈多高兴啊……说起你爹妈,家里还有什么人?”
锦书耷拉下眼皮,淡淡回了声“都死绝了”,都被宇文澜舟逼死了,历来改朝换代都是这样的戏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灭了国的帝后还有什么脸活着,与其受辱不如死了干净,再说宇文澜舟心狠手辣,连圈禁他们的心思都懒得动,她的那些兄弟们,除了老十六,其余不都让他砍瓜切菜似的解决了吗,眼下自己活个什么劲自己也不知道,大概再见永昼一面就够了。
萧姑姑讪讪的,“对不住啊,勾起你的伤心事来了。话说回来,正月初五生日的真不多,我听说前朝的太常帝姬就是初五生的,你福气大,和她撞到一块儿了。”想了想又道,“虽说家国没了,好歹是天家的骨血,那位帝姬这会儿不知在哪里,可还在人世……”
锦书心里颇不是滋味,落架的凤凰还不如鸡,活是活着,在你面前烫手纸呢。
萧姑姑又道,“老祖宗常夸你搓的火眉子好,等有了机会我和慈宁宫的人说说,侍烟的小苓子到年纪该放出去了,到时候调你过去当差,侍奉老祖宗总比在这儿做杂役强。”
锦书急忙摇头道,“我知道姑姑心疼我,可我笨手笨脚的,又不会说话,怕有个闪失连累了姑姑,还是在掖庭的好,我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只求安安稳稳的就成,姑姑给我指派活儿,我尽心的做,在这里伺候上头也是一样。”
萧姑姑看她的眼神有点怪,在宫里这么久,头回遇上不肯攀高枝儿的人,谁愿意在掖庭受那份活罪,整天累得骡马似的,一有机会都想尽了法子往上爬,能到主子身边才有出头的日子,像她这种想法的,满紫禁城找不出第二个来,这叫什么?明哲保身?该说她谨慎呢,还是没出息?
萧姑姑不再说什么了,脸也有些冷,为她好她倒不领情儿,还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看见她满含鄙夷的一撇嘴扭头走了,锦书无奈地暗暗叹气,这里头的内情不能说,上主子跟前当差对别人来说是好事,对自己来说就像和阎王爷隔了层窗户纸聊天,现在是宇文家的天下,他们对她这个前朝公主究竟能有多少耐心?说不定哪天一不高兴就把她砍了,那就再也见不着老十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