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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西方和北方,三架邮航班机分别从巴塔哥尼亚、智利和巴拉圭起飞,一起向布宜诺斯艾利斯集结。布宜诺斯艾利斯正等待着这三架飞机上的邮包,它们的地位甚至比午夜时分飞往欧洲的航班更高。

三位飞行员,已经在夜色中隐去了自己的身影,正坐在驳船一样沉重的整流罩后面,沉浸于飞行中的沉思遐想。很快,无论是从布满了暴风雨的天空,还是从安静平稳的晴空,他们都要开始朝着这座大城市缓缓降落,就像村民走出了大山。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飞机跑道上,负责整条航线的里维埃,正在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他一句话也不说,因为只有这三架航班全都安全降落之后,他这一天的担心和焦虑才会告一段落。每一分钟,都会有电报传来,里维埃觉得自己一直在跟那些隐身暗处的命运进行斗争,他正在不断地征服那些未知的区域,把自己的属下从黑夜中拉出来,送到岸上。

一名地面员工走过来,递给他一份电报:

“智利班机报告:布宜诺斯艾利斯可见。”

“好。”

里维埃很快就能听到这架飞机欢快的嗡嗡声了。黑夜已经把它的一个猎物放生——如同神秘莫测的大海,潮涨潮落中,把一块被它反复折磨的宝石遗留在了海滩上。再过一会儿,他应该就能找回其余两块。那时,他这一天的工作才算了结。到时候,会新来一拨轮班人员,替换下精疲力竭的员工,让他们上床睡觉。但里维埃本人却无法休息,因为飞往欧洲的邮航班机又会让他继续充满焦虑。事情就是这样周而复始。永远都是。

生平第一次,这位经验丰富的斗士,体会到了那种令人难挨的疲倦。飞机抵达,带给他的并不是那种结束了战争、开启了幸福和平新时代的胜利感。相反,他所迈出的每一步,其实都只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里维埃绷紧的臂膀一直担着这副重担,时间太久了,他被压抑得近乎麻木,而且这种拼命的努力一刻都不能松懈。

“我肯定是老了。”他想,是的,老了——如果不能在工作中找到些许安慰的话,那就是真的老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经常会思量一些以前从不考虑的问题——过去,他总是会把那些柔情和喜悦弃之一旁,就像丢弃一片未经开航的大海,但如今他却发出一丝忧郁的嗫嚅:“真的这么快吗?”他意识到近几年来自己总是把能够使人生充满甜美和柔情的东西都推迟到自己的晚年,或是“等我有时间的时候”再去做。似乎,总有一天,人真的就能找到时间;似乎,在某个尽头,人真的就能得到他想象中的幸福和平。但是,和平是不存在的,甚至连胜利都是不存在的。似乎连保证空中飞行的每一架邮航班机都能确定无疑地降落也是无法实现的。

里维埃走到勒鲁面前停了下来。这是一位勤奋的老领班,已经工作了四十年,他对这份工作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力量。晚上十时或是午夜,勒鲁回家的时候,迎接他的还是同样的世界,那根本算不上避难。里维埃对他笑了笑,勒鲁抬起了沉重的头,盯着被磨光了的轮轴,说:“拧得太紧了,还好,总算卸松了一点。”

里维埃弯下腰,凝视着那个蓝色的钢质轮轴,工作再一次牵住了他的心思。

“得关照一下车间,把这些零件调得松一点。”他拿手指滑过那个被修整过的地方,又看了看勒鲁。一看到他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里维埃的唇边就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于是他笑着问道:

“勒鲁,你这一辈子,对于谈情说爱,想得多不多?”

“爱,主管先生阁下,哈哈……”

“跟我一样,从来没时间考虑它。”

“是啊,想得不多……”

里维埃细听他的话语,想从中找出一丝苦涩的意味,但是根本就没有。回顾自己的一生,这个男人体验着恬静的满足感,就像一位木工刨出了一块完美木板的时候说:“瞧,完工了。”

“完工了,”里维埃想,“我这一生也要完工了。”

他把因疲惫而生的郁郁寡欢全部抛开,朝着机库走去,因为他已经听到了智利班机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