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百人乘坐大巴车沿成渝高速公路到达隆昌后,兵分几路,有的去内江,有的去自贡,邓铭锋则带着好几十人来到泸州。路上他还在想,老家开县丰乐镇的干部临行前对他说,你们去了泸州,泸州会给你们一个惊喜!那么,惊喜啥子呢?是不是发钱,或者是不是发酒?泸州是产酒的地方,那里的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作坊被称作国窖,还在联合国世界遗产保护之列呢。到了泸州,准确地说,到了江阳区况场镇,既没有发钱,也没有发酒,耸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幢类似机关办公地点的四层楼房。对接考察时他来过这里,按照当地“分散安置,集中建房”的构思,当时的房屋设计图纸就是这么画的,所以他没有感到惊喜,也没有感到失望。他正好是四十而不惑的年龄。高中毕业的邓铭锋当过兵,入了党,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见过世面,懂得政策,老家的干部为了动员移民外迁,说了好些好听的大话,比如三年之内你们是熊猫,是国宝,子女读书不要钱,啥子事情都好办。我认为这些说法不可靠,不像有些文化低的移民那样信以为真。我有思想准备,所以来了以后,不抱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这种想法却只能代表他自己。对于那些信以为真的移民来说,失望之余,还不免感到愤懑,继而作为发泄,去否认先前承认的东西。一位对“集中建房”大加赞赏的移民走进自己的三室一厅后,虽然心存欢喜,嘴里却说:“我们是熊猫,又不是鸽子,把我们关在笼子里面干什么?”这话是说给泸州的干部听的,干部走后,这位移民手里拿着房屋产权证和国有土地使用证,喜不自禁地对家人道:“我们从此就可以享受城镇居民待遇啦!”是的,通过外迁跳出农门,哪怕形式大于内容,也是不少移民梦寐以求的事情。
我们是在邓铭锋的家里见到他的。他西装革履,蓄有发型,一看就是一个标准的城市人。只是西装袖口上的商标没有拆去,多少保留了一点农村人的习性。他家住三楼,进屋要脱鞋。客厅宽敞而亮堂,靠近阳台的橱窗里,摆放着花瓶、瓷器、唐三彩和兵马俑的复制品。待我把他家的三室一厅看完后,他不无满足地道:“住房面积有140平方米,在你们重庆市区,差不多是厅级干部的待遇了。除了住房,底楼还有门面。五人以上的有两个门面,以下的有一个门面。每个门面有40平方米,或出租或自用,那就是各人的事了。”我问:“你的呢?”他说:“你问她。”她是他的老婆,名字叫做向祖池,虽然三十好几,却因为穿着牛仔裤的缘故,显得年轻而富有朝气。她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其实,我那个门面最当道了。因为在老家开茶馆,所以到了这边也开茶馆,当地人还给我取了个外号叫阿庆嫂。结果呢?喊得闹热,生意没得,做了几个月就不想做了……”邓铭锋打断老婆的话:“想做的人多得很!我装修都花了几千块钱,你说你是不是败家子?”“你听我跟黄同志讲完嘛!”向祖池瞪了丈夫一眼:“老家开茶馆是开在县城,我们丰乐镇华联村就在城边边。所以那个时候每月挣个千把块钱没有问题。这边茶馆开在镇上,顾客主要是当地农民,他们喜欢打叶子牌,我们老家的叶子牌据说就是泸州传过去的。他们一打就是几个钟头,一碗茶一块钱,常常为了四块钱熬到深更半夜。所以我干脆把茶馆关了,门面租给当地人,每月租金有几百元。”邓铭锋对我道:“她几百元租金要等满一年,才收得回来我的装修费。要是关了茶馆开成服装店,那生意就有得做了。她本身就在家里加工劳保手套,喏,窗帘下面就是专门为她买的快速电机。要是把这些东西从楼上搬下来,一边搞加工一边搞成衣销售,就像隔壁周三妹那样,一年下来少说要挣万把块钱哩!”向祖池生气了:“你只晓得说我,不晓得说自己。我打手套屁股坐起茧疤,你耍了半年耍脱一层皮!”说完,走进儿子房间去了。邓铭锋苦苦一笑道:“不过,她说的也是事实。老家我开农用车跑运输,搬迁时车也开过来了,但是重庆的牌照不能用,我用过一次就被交警发现了,我摸出移民证,总算没有罚款,但终究不是办法呀。换个四川牌照吧,要按照新车登记,那样花钱太多。所以车就在楼下停着,日晒雨淋的,也该报废了……”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么,土地呢?你们住在镇上,几十个人一幢楼房,土地又是怎样分配的呢?”“土地就在楼房背后,也像住房一样集中,但是人均面积只有四分地,比开县老家还少两分地。”他懒洋洋地道,“多点少点都无所谓了,我这个人对土地没有深厚的感情,决不依恋这个东西,但该分的要分给我。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就用这块土地去圈养黑山羊和大白鹅。这两样东西是川南养殖业的热门,听说还有点儿发展前途。”“那么养猪在哪里养呢?”我在想,楼道里不可能饲养家禽,总不会把猪圈也搭建到承包地上吧。“我们这个地方是省级小城镇的示范镇,镇上不准养猪,不准养牛,这是有文件规定的。”邓铭锋不无自嘲地道,“为什么我们当农民的走到哪里都要养这养那的呢?你没见我们底楼楼梯下面,有户人家养了两只鸡,怕它们跑了,用绳子把脚拴住,结果搞得天天鸡屎一大堆,过上过下都要捂鼻子。不过附属房在楼下修好后,鸡鹅鸭可以集中到那里,那里还可以堆放一些农具,不然的话,就像我隔壁周三妹家里一样,漂漂亮亮的一个客厅里头,还放着箩篼、扁担哩。”我说:“这大概就是城市化的过程吧。”他摇摇头:“这里只是镇上,要说城市化,你到附近的泸县县城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