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道兵就是年轻人,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可是在待人接物方面显得有些老成持重。他给我沏了一杯茶,里面放了盐、生姜,还有炒熟了的黄豆,然后对我说:“这是湖南人喝茶的习惯,要趁热喝,不然黄豆就不脆了。”我问他:“你为自己沏茶的时候,也这么麻烦么?”“还要麻烦些,还要再放枣子和芝麻。”他不无自嘲地道,“都是才来的时候虚心向当地人学的,反正没得事干,耍起也是耍起……”邓道兵也来自忠县石宝镇,老家时开农用车,跑了几年运输,落户汨罗后,他所在的新市镇距离市区只有七八公里,而且是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所以最好的项目就是搞客运中巴车。项目虽好,但邓道兵姗姗来迟,已经轮不到边了,在这条不长的客运线上,除了大量的过路车,还有更大量的中巴车,那种市场饱和的情景,激烈竞争的场面,邓道兵在老家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我算有点自知之明,好多移民到镇上到市里去申请搞中巴车营运,我一个人关起门来睡瞌睡。”邓道兵通情达理地道,“这不是给人家干部出难题么,就算是干部同意了,当地的中巴车司机也不会答应,弄得不好,还会引发事端,那又何苦呢!”我用赞许的口吻道:“你的思维方式是对的,替自己想,也替别人想,这样很多事情就想通了。”他勉强地笑了笑:“我过去不是这样想问题的。刚来汨罗的时候,对比之下,我老想到忠县老家好找钱。像我这样会开车的不用说了,只要有力气,上石宝寨旅游区抬轿子,没有力气也行,下河边捡石子,用碗泡在水里就是钱。到了这边,找钱的路子没有了,外出打工吧,娃儿才五岁,正是离不开大人的时候。于是只好呆在家里,天天看电视。老家手上打茧,这边屁股打茧,耍都耍累了。所以呀,人心烦意乱的时候,总觉得是汨罗亏了我们,耽误了我们时间,浪费了我青春……”“这样的时候,我倒建议你到附近走走。”我真心实意地对他道,“湖南是个很了不起的地方。你既然落户到汨罗,无论如何要去屈子祠看看,那里有独醒亭、招屈亭,还有天问坛和离骚阁。另外,岳阳楼也离你这里不远,中学语文课本里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句子,就是在那里写的。”“我懂得你的意思。”邓道兵皱了皱眉头道,“但是我对古人不感兴趣。屈原也好,范仲淹也好,他们解决不了我们的具体问题。老实跟你说吧,真正让我的灵魂受到震动的,是我的帮扶对象,一个年龄和我父亲一样大的当地农民——”邓道兵告诉我说,汨罗在对待外迁移民上,出台了一个优惠政策,那就是考虑到移民生产上的不熟悉,由政府花钱请人替移民种一季庄稼,包括犁田、耙田、下肥、抛秧,直至开镰收割。邓道兵的几亩田由他的帮扶对象代种,那位老农的田紧挨着他的田。那日稻穗扬花的季节他去田边走了走,竟然发现自己的庄稼比老农的庄稼长得更为葱绿,更为茂盛。于是,怀着感激之情,他对老农说:“你田里的肥料下少了。”老农笑而不答。老农的妻子脱口而出:“不是下少了,是根本没有下,我家那点肥料全用到你的田里去了。”邓道兵大惑不解:“镇上不是付了肥料钱的么?”老农这时说话了:“我和别人不同,我是自愿为你种田的,因此不会收政府一分钱,谁叫我是你的帮扶对象呢……”
讲到这里,邓道兵的眼眶潮湿了。稍过片刻,他突然对我说:“我这个人从来不动手打人,但是,那天我的初中同学从落户的岳阳过来看我,我气不过打了他。为啥子事呢?我讲到那位老农帮我种田,没有吃我一口饭,抽我一支烟,我感到过意不去的时候,这个同学居然说,那有什么,我们既然嫁到婆家来了,婆婆就要为人嘛。我警告同学说,他不是婆婆,他是我的父亲!从此,我从内心把那位老农当成我的长辈。我妻子是奉节护士学校毕业的,他生病的时候,我也叫她去照料一下。”我不无感慨地道:“那位老农的心意,你确实不能辜负,他是在替政府分忧,在替政府说话,要你稳得住,逐步能致富哩!”“我想,我也是这样做的。”邓道兵告诉我说,“在家里耍了整整半年之后,我开始出门找事情做。汨罗的乡镇企业比忠县还要多些,但是大都不景气,这些企业不缺固定工,有时候需要钟点工。钟点工我也去。反正把电话留给他们,有事情就找我。有天电话来了,是当地的一个朋友打来的,他问我垃圾场去不去,我想了想回答他,垃圾场也去。事后才晓得我这个朋友在考验我,他说的垃圾场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废品收购基地。”基地就在邓道兵所在的新书村长坡岭山后,在那里他可以长期打工,工种是废品分类,虽然又累又脏,但是他觉得心里踏实。这样干了不久,基地有新的政策出台,那就是鼓励员工收购分类出来的废品,然后自行加工,自行销售。邓道兵毕竟是年轻人,脑筋转得快,手脚也麻利,他把打工的名额连同工种让给了弟弟,自己则买回一台粉碎机。他收购并且加工的废品是塑料类,其中数量最大的是矿泉水瓶子。他把那些堆积如山的透明的碎片,装进一袋袋蛇皮编织袋中,然后明码实价,销售到全省乃至全国各地。“那天有一辆重庆的车过来拉货,而且就是我老家开了多年的那种农用车,心里一激动,我跳进驾驶室就去兜了一圈回来。”邓道兵喜形于色地道,“你猜那个司机说什么?他说老板你开这个车,把我的身份都抬高了!”“你回应他了吗?”我问。他说:“怎么没有,我顺着他的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我笑道:“你在说自己。”“就算是吧。”邓道兵又恢复了先前的老成持重,“不过我要加倍努力,从学习语言开始。有几笔生意没有做成,就是电话里头听不懂对方的湖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