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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659 字 2天前

帅义春也来自云阳县普安乡。不过,他是黄佐海普安中学的同班同学,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既如此,我与他的话题不妨从他的同班同学谈起。“其实我对黄佐海的印象不错,读书的时候,他几乎是我们班上最老实的。”帅义春坐在他的机米房门口,略有沉思地道,“中学毕业以后,只晓得他在外面打工,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所以对他这次犯法判刑,我是深感意外也深感惋惜的。”我想对比一下他们各自的生活经历,于是问帅义春道:“听说你在老家当过村支书?”“不是当过,是当着。我是在任上过来当移民的。”他笑了笑,“他们说的移民不移官,没有想到过来三天就让我当了这边的甘棠村副支书。不过这不是降级使用,我还担任着移民组长,所以对于从老家过来的人说,我还是正职。好了,不说这些了,这些并不重要,我在当村支书之前,当过民办教师,在当民办教师之前,不也和黄佐海一样,在外面打工么!”我又问:“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呢?对于你,抑或对于黄佐海。”“把握自己。”帅义春毫不迟疑地道,“外迁对于移民来说,是人生的转折点。过去的一切都拉平了。你住一楼一底,我也住一楼一底,你人均两亩地,我也人均两亩地,大家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剩下的事情就全靠自己了。”我想了想道:“我同意你转折点的说法,但它不是一堵墙,不可能把昨天和今天截然两分。比如说你,没有过去的职务似乎就没有现在的位置,没有过去的积蓄大概也就买不起机器设备,建不起你的大米加工厂。”他不假思索地道:“你说的是基础,基础好坏只能解决跑得快跑得慢的问题,解决不了跑不跑的问题。记不得哪个伟人说过,人生在转折关头,要么奋起,要么沉沦。现在看来,和我同学的黄佐海沉沦了,和我同乡的雷阳安奋起了。哦,你去过虬津镇张公渡村了吧?”我点点头。来自云阳县普安乡的雷阳安,正是这个村的移民组长。他比帅义春还小几岁,但是在勤劳致富的道路上,步子迈得却要大些。他在自家的后院搭棚子建了一个酒厂,酒糟则用来养猪。我去他那里的时候,他正在酒厂旁边挖一口占地近两亩的鱼塘,用他的话说,猪粪用来做沼气,沼气用来做燃料,沼液用来养鲤鱼,等到一个良性循环的立体开发初步形成后,他还要考虑别的生态综合项目。“要说基础,雷阳安就比我雄厚得多,”帅义春用一种羡慕的口吻道,“他在老家就开酒厂,现在酒厂的所有设备,都是从云阳搬到永修来的。而且,从项目的角度讲,永修比云阳更适合他发展酒业,所以他现在每月的白酒销售量比老家多出两百斤,那是完全可能的。”

我明白帅义春的意思,因为雷阳安也给我讲过,江西这边最大的优势就是粮食,就是生产白酒的原料。单是他这个六口之家,每年就要收割几千斤谷子。当然,白酒要好,除了谷子,还得有玉米和高粱,而当地的老表们通常是不种这两样粗粮的。雷阳安自己种,也发动老表们种,老表们种多少,他就回收多少,还俨然如同公司行为那样,与同村的老表们签订了三年合同。“雷阳安打粮食的主意,我也打粮食的主意。”帅义春的语气里,增添了几分竞争意识,“虽然我是白手起家,却也是有的放矢。要晓得,才来的时候,甘棠村方圆三公里之内是找不到一个机米房的,过去老表都把谷子挑到镇上去打米,遇到逢场天,排队都要排两个小时。现在有了我这个机米房,就在村道旁,就在家门口,移民和老表都方便了。也所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开张几个月下来,每月纯利润逾千,从投入产出的角度讲,恐怕比开酒厂也差不到哪里去。再说了,搞粮食加工也是个系列工程,有了大米加工厂还可以有面粉加工厂,稍许增加点设备,就是加工成挂面、粉丝、汤圆粉也不在话下……”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人与人的对比上,我犯下了一个多么荒唐的错误,黄佐海再坏,不过是帅义春的同学,雷阳安再好,却是他的对手,所以即便要比出个人有人不同,花有几样红的话,也应该发生在这两位移民组长之间才是。这样想时,我问帅义春:“听县移民办蔡主任说,你在当地老表中的人缘特别好。我想这大概和你落户的第二天,就主动带领移民去帮老表们割稻子有关系,是这样的吗?”帅义春摇摇头:“不是每做一件事情都必须要有目的。帮老表割稻子,是因为我们的土地还没有分下来,大家呆在家里没有事干。要说有目的的话,不要让大家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这就是我的目的。”我在心里点了点头。难怪我在移民点上看见家家户户的后院都堆满了柴禾,有的恐怕几年都烧不完,一打听,才知道是这位移民组长农闲时带领大家上山砍的。帅义春对我道:“有人说无事才生非,这话是针对少数人说的,对于大多数移民来说,问题不在这里。你知道的,我们重庆农民特别勒快,特别能吃苦,可是这是被特别艰难的环境逼迫出来的。现在环境比过去好了。哪怕好一点点,人们也容易满足。这种满足是很可怕的。那天我去组里一个年轻人家里,他正在给镇移民办打电话,说是家里的电灯泡坏了,要移民办派人来给他换一个电灯泡。我一听肺都气炸了,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在老家就穷,到了新家会更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是固有的一句话。没有想到这位移民组长反其道而用之,把志短和满足连在一起了。帅义春继续说:“贫穷不是罪恶,可是弄得不好,贫穷可以产生罪恶。而富则知廉耻,顾礼义。所以如何发展生产,怎样勤劳致富,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身为移民组长,我不过是有责任树立一个榜样,做一只致富的领头羊罢了。要想稳定移民的情绪,必须使移民富裕起来,这是张副县长对我说的。”

张副县长叫张云角,因为戴着眼镜,长相文静,还多少带有学者气质的缘故,永修人都叫他“教授”。我是在县政府他的办公室见到他的。对这位忍辱负重的分管移民工作的副县长,我首先表示了我的敬意,然后告诉他,我已把数月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以及经法医鉴定,他受轻微伤甲级的情况,电话告之了重庆市移民局刘局长,刘局长要我转告对他的歉意和慰问。在我的揣测中,不管我说什么,张副县长会礼节性地与我寒暄几句,然后以工作忙要开会为托词,表达出他的哀怨与冷淡。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种情形我是遇见过的,而且在我接触到的父母官中,还不曾有人经受过他这样大的伤害。没有想到的是,张副县长居然要我代他向重庆方面说声对不起:“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没有娘家的事。主要是我们婆家管教不严,执法不力,才出了这么一件小事。”“小事?”我又惊了一跳。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因为这里有个大前提,那就是他们是被动移民,尤其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被动移民。他们的任何心态都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从不稳定到稳定,我们必须承认这个过程。你说呢?”我一时语塞,只好说,愿闻其详,洗耳恭听。他把话题稍有扩大:“中央把重庆外迁移民安置到全国十一个省市,决策英明,深谋远虑,具有战略意义。从局部讲,移民来了可以带动我们当地经济的发展。我指的不是那一点安置费。作为地域文化,总是有局限的,外来文化的交流,能够促进当地经济和社会的繁荣。所以发达国家一定是移民国家,发达城市一定是移民城市。你说呢?”我无言以对。其实有言也可以不对。因为我发现他的问话是他的口头禅,谈兴正浓时的习惯用语。张副县长果然继续道:“我特别看重移民身上的两件东西。一是他们非常勤劳,在吃苦耐劳方面,比当地人高出一个档次。二是他们有商品意识,在经营理念上善于动脑筋。这是重庆移民的优势。而永修方面,我们有接受移民的良好条件,除了有富余的土地而外,重要的是,我们有三十多年的移民工作经验。在三峡移民之前,我们安置过两江(新安江、富春江)移民。他们当中产生了劳动模范、致富典型,有的还担任过全国人大代表。十年前在美国获世界金奖的哈密瓜大王,就是我们这里的移民。你说呢?”我朝他笑笑,他也许意识到了什么,自己边笑边道:“那我就来说说我们的工作吧。我们有四句话叫做以心换心,以情感人,以理服人,以法教人。当然,这十六个字是根据移民的不同情况提出来的,它的总体要求就是要处理好感情与原则的问题。对待移民,我们既要讲感情也要讲原则,讲原则的时候,不要不讲感情;讲感情的时候,不要不讲原则。至于我自己,我对自己提出了两个百分之百到位,那就是政策兑现到位,本职工作到位,而且自愿接受移民们的监督。你说呢?”我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不会忘记今天的谈话的。虽然明天我就要去湖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