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绍蓉蓄着短发,穿一身黑颜色运动服,显得精神饱满富有朝气。唯有脖子上的项链和手指上的戒指,多多少少暗示着这位美丽的少妇,似乎与同村的那些移民有着不太相同的经历。她在巫山大昌中学毕业后去了珠海,在一家外资企业打工,工资每月八百块钱,她需要把一半积蓄起来,存放在银行的借记卡上。那天办卡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当她把身份证递进银行柜台的时候,这个小伙子注意到了她的五官,她的年龄,以及家庭地址上的凤凰村,所以办完卡,她在转身回走之际,这个小伙子叫住了她:“你不像农村人,真的。你简直是深山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就这样,他们认识了,相爱了。小伙子是珠海人,家境比付绍蓉好得多,重要的是小伙子的父母也喜欢这个巫山姑娘,他们说你们一个是山一个是海,山盟海誓以后就可以进洞房了。结婚那天,他们交换了戒指,为了打扮成一个出色的新娘,付绍蓉还特意为自己买了项链。从此项链和戒指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就像她再也没有离开过丈夫,离开过珠海。然而,儿子刚满两岁的时候,丈夫向她提出离婚,她同意了,感情既已破裂,又何必苦苦相求呢?儿子判给丈夫,她也同意了,公公婆婆离不开孙子,又何必夺人之好呢?至于她自己,当然没有必要再呆在珠海了,珠海是她的伤心地,哪怕早走一天也好。就在付绍蓉打道回府的前夜,她觉得生命中不能没有儿子,于是找到丈夫,双膝跪倒在公公婆婆面前,苦苦哀求道:“我什么都不要,不要财产,不要抚养费,只要我身上的那块肉……”就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傍晚,付绍蓉怀抱着自己的儿子,回到阔别已久的巫山,走拢凤凰村的时候,她已经形容憔悴,披头散发,连摘下来的项链和戒指都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我们是在十字镇移民点上的一个小型百货商店见到付绍蓉的,她正在柜台里为两个买铅笔的小学生找补零钱。当阚乃惠问她生意怎么样时,她说赚点分分钱、角角钱,薄利多销,积少成多,每月收入也就是两三百块左右,好在门面是自己的,不用交租金。亦可谓只进不出,旱涝保收。她说的门面就是房子临街的底楼,征得她的同意,我们参观了她的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据她说卫生间是最重要的,所以装修的时候,她采用了宾馆的样式,有浴盆,有盥漱池,有梳妆镜,浴盆里垫着防滑胶,墙头的金属架上,折叠着整整齐齐的浴巾。参观完毕,回到她那小巧玲珑、舒适温馨的客厅,我忍不住对她道:“我去过不少移民家里,可是装修得这样讲究,布置得这样精美的并不多见。”“那有可能。反正在我们移民点上,我算是可以的。”付绍蓉不无自信地道,“打工时积蓄的几万块钱,我差不多都用来装修房子添置家具了。有人说我舍得花钱,这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我可以克扣自己,但我不能克扣自己的儿子!”提到相依为命的儿子,付绍蓉讲述了她在珠海的那段经历,开始时讲得黯然神伤,心灰意冷,讲着讲着,她现在已经茅塞顿开,雨过天晴:“我带着儿子从珠海回到巫山,在家里只住了三个月就开始外迁了。动身那天,别人抱头痛哭、呼天抢地,我却没有这种故土难离的情绪。老实说,我回巫山没有多少回家的感觉,主要是在外边生活久了,回家反而不习惯,特别不习惯走巫山遍坡遍野的泥巴路,每当看见儿子在路上摔得皮包脸肿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阚乃惠对付绍蓉道:“那不是自吹自擂,我们安徽经济虽然不算发达,但是交通条件绝对不算落后,你所在的宣城市,现在已有一条高速公路、两条国道、八条省道在这里纵横交错,而且县县通公路,乡乡通公路,不是柏油路就是水泥路。比起你的老家来,不知好到哪里去了!”“不好我就不来啦。”付绍蓉抿嘴笑道,“我儿子在巫山摔了跤,我要他在这里爬起来。我在珠海摔了跤,我也要在这里爬起来!爬起来就要有爬起来的样子,我过去是披肩发,现在剪短了,过去戴过的项链和戒指,我也把它们找出来重新戴上。记得读中学的时候,语文课外读物上有一首郭沫若的诗《凤凰涅槃》,说的是有一只凤凰唱着悲哀的歌,在昏黄的空中飞来飞去,以后这只凤凰死了。死了不久又活转来,唱着欢乐的歌,在晴朗的空中飞去飞来。我总觉得这只凤凰有点像我,就是不晓得涅槃是啥子意思?”
我读过这首诗,也读懂了她的心思,于是回答道:“涅槃是梵语的译音,就是圆寂的意思。指的是佛教徒长期修炼达到功德圆满的境界,所以经常用来称呼僧人之死。这里当然指的不是和尚,而是通过凤凰比喻生命的死而再生,灵魂的返璞归真。”“凤凰涅槃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移民点取名字的时候,大家都舍不得丢掉那两个字了!”阚乃惠问付绍蓉:“我看见你商店的名字叫做东东,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就是你儿子的名字了?”付绍蓉点点头:“我这个商店就是为儿子开的,儿子现在上幼儿园,需要用钱,以后上小学、中学、大学,更需要用钱。儿子是我的希望,我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里了。”阚乃惠又问:“这里没有让你失望吧?”“失望肯定没有,但是希望看起来还有点渺茫。”付绍蓉回答道,“就拿我的经济状况来说,儿子上幼儿园,虽然当地照顾移民减免了一些费用,但每月的开支仅靠开商店显然是入不敷出的。我想到过外出打工,除了珠海不能去,我哪里都能去,可是父母亲的年龄大了,虽然生活在哥哥家里,我差不多隔天就要过去看看。好在这里就近打工的条件还是有的,这里乡镇企业很少,然而有很大的茶业生产基地,所以等儿子下半年读全托以后,我就去茶场打工,听他们说,采茶季节,每月能挣好几百哩。”我对付绍蓉道:“除了经济方面的状况,还有哪些让你感到希望渺茫的问题都可以谈谈,趁省三峡办的同志在这里,他可以把你反映的问题带回去。”付绍蓉想了想:“再有的问题就是我们移民自己的事情了。老实说,移民在这里的形象并不好,少数人把我们多数人的生存环境破坏了,最恼火的是不仅影响了我们,而且影响到我们的小孩。我儿子才三岁,每次移民闹事的时候,幼儿园的当地小孩都不愿意和他接近,他什么都不晓得,只晓得回家一个人悄悄地哭,有次被我发现了,问儿子怎么回事,他哭得更伤心了,他说他在幼儿园听老师的话,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呀。唉,眼看日子过得太平一点了,儿子也变得高兴一些了,殊不料前几天又发生一起事情……”
这起事情发生得莫名其妙。我们驱车前往绩溪县另一个移民点的路上,阚乃惠告诉我说,那是十字镇五个青年移民寻衅滋事引起的。一位小学教师和两名女同事在镇上吃火锅,适逢这五个青年移民也在火锅店聚餐。其中的一个指着那位男性小学教师说,你看他有两个女人陪着,我们一个也没有,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说完便径直上前,对着那位男性小学教师就是几耳光。对方还没有回过神来,另外四个青年移民又围上去一顿拳打脚踢,直到把对方打成重伤为止。这时候围观群众已有上百人了,为了制止这个恶劣行为,防止当地群众和移民互相斗殴,公安人员当即把这五个青年移民带到镇派出所询问,查实后得知,其中竟有三人在重庆因抢劫罪被判刑三年,刑满释放的当年便作为移民外迁到了这里。“因为他们有犯罪前科,是不符合外迁移民的条件的。”阚乃惠对我说,“这就暴露了迁出地和迁入地在移民资格审查上出现的问题。这样的移民虽然为数不多,但是影响很坏,给迁入地带来很多麻烦和困难。”是的,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这极少数人无疑是害群之马。对于绝大多数移民来说,随着落户的时日一天天增多,他们初来的新鲜感也一天天减少,由于各种各样的深层次矛盾的显现,同样构成了部分移民稳不住的因素。“无理取闹又往往是从鸡毛蒜皮开始的。”阚乃惠告诉我说,“我们现在要去的水鸣乡,那里一位移民家里的自来水水管漏水,这算什么事情呢?水管坏了,就换一截好的,只要打个电话告诉乡三峡办,顶多几十分钟解决问题。可是这位移民不这样做,他跑到乡三峡办质问为什么别人的水管是好的,偏偏自家的水管是坏的,然后不听解释,不听劝阻,砸烂了三张办公桌才算了事。这位移民还算好的,事后他向乡政府承认了错误,并且主动花了五百多元从县城买回三张办公桌进行了赔偿,你说这又是何苦呢!”我突然想起了国务院三峡移民局局长漆林在宿松事件后的一个讲话,在讲到移民自身的原因的时候,他说首先是特殊公民、特殊群体的思想严重,认为自己为三峡工程牺牲了个人利益,做出了重大贡献,到迁入地后,应该享受一些特殊的优待。他举了一个例子:“迁入广东的移民发生了几十次摩托车撞人的事件,导致移民死亡三人,当地群众死亡两人。移民闹得天翻地覆,他们撞了当地群众就要求从轻或不处罚,当地群众撞了他们就要求从重处罚。”其次他说是绝对平均主义思想严重,典型的梁山好汉思想,你有、我有、大家有。他又举了一个例子:“如困难户补助费,原来应当是迁入地政府集中掌握,移民谁家有天灾人祸、生老病死,确实有困难的,拿出部分资金进行补助,但移民不同意,现在基本上都是平均发放了,困难户有一份,富裕的移民也有一份。”在讲到宿松事件的教训时,漆林局长首先认为移民安置得太集中,一个镇上生活着一千多个移民,既不易于他们融入当地社会,同时也在无意之中给移民聚众闹事创造了条件。其次他认为对移民太迁就,对迁出地也太迁就,对于移民和迁出地提出的一些不合理的过高的要求,没有坚决抵制。另外,迁入地对移民融入当地社会的难度以及长期性和艰巨性认识不够,用他的话说:“移民祖祖辈辈生活在巫山,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而且有感情。现在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习惯也有所不同,并在生产生活上还存在一些实际困难,特别是在一些经济欠发达地区尤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