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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084 字 2天前

宣城我不曾来过,只知道中国独有的文房四宝中的三宝:宣纸、宣笔和徽墨,皆出于此。到了宣城又知道一件事情:一位刚刚落户在市政府所在地宣州区的移民上街买东西,把商店里的宣纸误认为草纸,问了问价钱赶紧走了。适逢衣袋里装着市电信部门免费赠送给移民的一张面值20元的IC卡,于是在街边的磁卡电话亭,给老家的亲戚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这边啥子东西都便宜,就是草纸比巫山贵……”这位移民叫吴运明。他不认识宣纸,但是认识与我同行的阚乃惠。那自然是前些时候的事了。吴运明的一位亲戚突然从巫山打来电话,说是国家要给每个外迁移民补发五千块钱,而这位亲戚的手上,就拿着刊登此事的报纸:“你把你那边的传真号码告诉我,我马上给你传过来。”吴运明很快在乡政府移民办拿到了报纸的传真件,当他回到移民点的时候,人们已经在那里奔走相告、欢呼雀跃了。吴运明怀揣着传真件,等待着上面派人下来发放这笔款项,只要那人一来,他的传真件就会变成人民币。那人就是阚乃惠。乡移民办把电话打到区移民办,区移民办报告给市移民办,当省三峡办得到宣城市的报告后,立即派阚乃惠迅速赶来五星乡移民点。这位年近六旬的助理调研员还记得吴运明与他的对话。“白纸黑字,你还有什么说的?”“这不是文件,现已查明,这是误传。”“说得轻巧,像根灯草,拿不出钱来,就是被贪污了!”“谁人贪污?”“天下乌鸦一般黑,雄鸡一叫天下白,总有一天报纸会揭露出来的……”此间,当阚乃惠又来到五星乡移民点的时候,他希望能再次见到吴运明。“我记得他,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他对我说。

吴运明的外貌比实际年龄偏大一些,刚满五十岁,头发就花白了。他坐在屋门口,懒懒地晒着太阳,坐在他膝头上的是他已满两岁的孙子。他们爷孙的关系是他主动告诉我的。在这之前,他已经认出了阚乃惠,为着掩饰显现在面部的尴尬与埋藏在内心的不安,他还高高地举起孙子,仰头伸颈地哼出一曲川剧:“早栽秧,早挞谷,早生娃儿早享福……”事既如此,阚乃惠也就不便说破,佯装成初来乍到的远客,询问起主人的油盐柴米、饮食起居。吴运明虽然一一作答,眼睛却一直望着我,而对我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回答得天衣无缝、尽善尽美:“你问我儿子和媳妇在哪里?他们在上海,外迁之前,他们就在上海打工。打工一年,可以挣到几千块钱,回家一趟,差不多要除脱一半。唉唉,钱也花了,罪也受了,巫山坐船到上海,下水要坐五天,上海坐船到巫山,上水要坐八天!所以我跟他们说,回来吧,不打工了,生活节省一点就行了。嘿,这个话说了不到一年,我们全家就搬到安徽,宣城虽不在长江边上,交通却四通八达。这里隔上海,隔南京,隔杭州,隔苏州,隔合肥,隔黄山,距离都差不多,只有两三百公里。那天我孙子有点发烧,早上往上海打个电话,中午我儿子媳妇就回来了……”讲到这里,吴运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可是他沉默了一会儿,把头也埋下去了:“刚才我提到我的孙子,现在我讲讲另一个小孩。这个小孩只有一岁多,刚满十六个月,爸爸妈妈都在广东打工,爷爷奶奶就在我们这个移民点上。去年腊月间,因为天冷,家家户户都生了炉子取暖。可是,那家人不晓得怎么搞的,老老小小全家煤气中毒。当有人发现破门而入打开窗户时,爷爷奶奶昏迷不醒,这个小孩已经死了。当天晚上,爷爷奶奶被送到医院抢救,这个小孩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家里,电灯都没有开。不过,电灯很快亮了,我赶过去的时候,看见我们宣州区的区委书记坐在这里,公安局长坐在这里,还有好多区上和乡里的干部。他们为了一个十六个月的小孩,在这里整整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小孩的爸爸妈妈从广东赶回来……”

吴运明讲得很动情,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了他那泛红而潮湿的眼睛,却不知道他是因为小孩而悲伤,还是因为干部而感动。当然,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他在抬头的一瞬间,先前面部的尴尬与内心的不安已经随风而去了。为着缓冲或者转移他的情绪,我对阚乃惠谈到一个抽象的话题:“移民点现在大都建在镇上,移民们开始过集体生活,衣食住行都城市化了,但他们毕竟来自山区,来自单门独户,来自真正意义上的农村,所以现在还没有城市生活的知识和习惯……”“这不是习惯不习惯的问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是我们有些人最要不得的德性!”真是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吴运明莫名其妙地接过我的话题,“你们两位是今天来的,就在昨天,我们移民点上有三个妇女到镇上去买毛线,毛线称好了,装进塑料袋了,却被她们逛街的时候放到一家日杂店了。回家的路上,三个妇女发现毛线没有了,于是掉头找到毛线铺,说是钱付了,毛线没拿走。毛线铺的人否认此事,她们就说毛线被铺子里的人藏起来了,要进去搜。铺子里的人打电话报警,结果比110还快,一下子来了十几个移民,他们冲进毛线铺,还要打铺子里的人。这时候派出所的人来了,区移民办陶主任也来了,三个妇女还不听招呼,像泼妇骂街那样大吵大闹。正在这时,那家日杂店的老板跑过来,送来了在店子里面拾到的毛线。三个妇女这才无话可说了,一个二个把脑壳都埋下来……”讲到这里,吴运明发现孙子在撒尿,赶紧站起身,把孙子抱到院子里去了。趁着这个机会,阚乃惠悄悄对我说:“上次来的时候,吴运明没有这样健谈呀,他像换了一个人了!”我说,那是因为他认出了你,觉得上次愧对了你这位省上来的移民干部,所以才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