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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375 字 8个月前

材料的开头是这样写的:“重庆、奉节移民局:去年八月,我们首批试点外迁的三峡儿女们在锣鼓喧天的欢送中,含着热泪,告别了生我们养我们的故土和父老乡亲,踏上了第二故乡的征途。到达嘉善后,受到了当地政府的热烈欢迎,我们怀着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很快地定居下来了,一切都从新的开始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半年了。我们的生活并不比在家乡时那么幸福,精神压力就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一件件不该发生的事逐步发生了,使我们对未来的前景感到空虚和失望。”这份题为《三峡移民在浙现况报告》的材料,是嘉善县女县长高玲慧给我看的。此时,我正坐在她的办公室。她的身后竖着一排整齐的书柜,插着一面鲜艳的国旗。我的侧旁坐着嘉善民政局局长兼移民办主任劳其炎。“记得是去年3月14日,我接到奉节县移民局雷光先副局长以及省移民办传真给我们的这份材料后,当日就向高县长作了汇报。”劳其炎对我说,“高县长当时是常务副县长,兼任县移民安置工作领导小组组长,她听完汇报,当即在材料上作了指示:尽快组建调查小组,深入了解真实情况,通过访问谈心,摸清移民真实心态,并将调查情况及时向县委县府作专题汇报。”知识分子型的高玲慧对劳其炎笑道:“大概的意思我还记得,具体文字已经搞忘了,没想到你还清清楚楚的。”土改干部型的劳其炎回答道:“移民无小事,这是你说的。现在移民写材料告发我们,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根根汗毛都竖起来了,怎么会糊里糊涂呢。”他继续对我说:“15、16号两天,我们三个局领导带队,分头去西塘、干窑和洪溪三个安置镇,就这份材料中提出的十件事情逐一展开了调查。”我插话道:“材料我看过了,十件事情有八件属于生活中常见的民事纠纷,诸如车辆碰撞,同学打架,买菜时为五分钱争执之类,虽然不能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材料上的措词过于尖锐,我认为有点儿小题大作,无限上纲,所以觉得意义不大——”劳其炎愣愣地看着我,迟迟疑疑地道:“你来自重庆的同志可以这样说,甚至当着移民的面也但说无妨,可是我们就不可以这样说了。在执行移民政策方面,我们要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呢!”“在移民政策的问题上,材料中有两件事情我倒认为不可等闲视之。”我拿起这份落款为“三峡全体移民”的报告,把第四例的内容读了出来,“给移民划分土地,靠运河的地段要留着搞养殖增值,本应划给移民,却变相敲诈移民,如果要搞养殖,就要缴承包费,土地划分数量不够,移民要求补足,被视为刁民,一点不给方便,更谈不上扶持,与宣传的政策竟然两样。”“洪溪镇是我带队去调查的,现在我把当时的情况向黄同志通报一下。”劳其炎的语音充满凝重与沉着,“前年11月6日,分管农业的副镇长亲自到塘东村为移民划分土地。移民每户人家的人口不一样,但是他们都要求把屋前的土地划给自己,这样屋前的土地就不够分了,以致移民的土地暂时无法落实。两天以后,通过镇村干部与移民多次协商,总算基本上把土地划好。我之所以要说基本上,那是因为划好的土地只能满足多数移民的要求,少数移民当时顾全了大局,事后却提出了新的条件。”说到这里,劳其炎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张塘东村移民房屋、土地坐落位置草图,把它铺到沙发中间的茶几上。高玲慧走过来,指着草图对我道:“为什么在公路两边的土地划分时,靠近运河边留下了约三十米的土地没有划给移民?我去那里了解到,这里面存在三方面的原因。一是为了与公路东边的土地划齐,这是乡镇建设的规划上已经有了说法的。二是因为塘东村是全县有名的养鹅专业村,靠近河边的土地留在那里,有利于发展该村的养鹅业。三是事先已经征求过移民的意见,如果移民要养鹅,一定优先划地给移民。”高玲慧的身腰弯得很低,她在密密麻麻的草图上寻找着什么:“黄同志你来看,如图所示,这里有三户移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们的户主是邓龙章、匡后成和谭家富,因为他们养了鹅,所以三户移民房屋东边靠近河边的土地都已划给了他们。还有,你来看,特别是位于移民周主保家屋西的这块地,原本属于集体所有,因为他的儿子已经养了六百只鹅就在这块土地上搭了鹅棚,村里分文未收,何来敲诈之事?当然,我已经向镇里村里几个领导打过招呼了,今后移民要发展种养殖业,需要生产用地,可与当地村民一样,办理两户一体生产用地审批手续……”

我边听边在日记本上做记录。见我抬起头来,劳其炎把我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份材料递到我的手上:“这是一件事情。黄同志,你需要了解的另一件事情是什么?”我翻开材料的第二页,读了上面的第七例,“‘移民打工’,政府安排只是形式,今天进厂,明天就得出厂,即或多干几天,也要逼你出去,亦或说你语言不通、吃不了苦等流言蜚语,移民受排斥,受歧视,这叫我们移民怎么能活下去。”“我先讲讲嘉善移民就业的总体情况。这里有个数字。”劳其炎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再从上衣袋里取出一副眼镜,“迄今为止,有88户377名重庆库区移民迁入嘉善,实事求是地说,从移民到达的第一天起,县委县府就把移民的就业问题纳入了议事日程,要求各安置镇、村也把移民进厂务工,当成一项重要的帮扶措施来落实,分管移民工作的各级干部更是想方设法、多方协调,尽心尽职为每户移民就业着想。到去年年底,已安排移民76人进厂务工,每户1人,另外8户自谋职业,3户承包果园……”高玲慧在座位上朝劳其炎扬了扬手,中止了他语态恳切认认真真的发言:“好了,好了,移民在材料上批评我们,你却在这里评功摆好,真是有点儿风马牛不相及!”她扭头对我道,“移民反映的就业问题,虽然措词不当,也有误解,但我觉得问题是存在的。至于存在的原因,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确有一部分企业因为市场竞争失败而关闭或破产,但绝大多数是因为移民自身的原因造成的。我这个观点不一定对,也愿意接受你的批评,可是我接触到的情况就是如此。比如说,移民择业要求普遍过高,但是他们却没有相应的文化程度、技术素质与就业技能,这就很难适应这里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需要。好了,好了,我刚才批评了劳局长,现在劳局长也可以批评我风马牛不相及了!”其实,高玲慧和劳其炎都没有离开谈话的主题,我在想,只不过他们有他们的苦衷,移民有移民的烦恼罢了。这份材料的结尾倒是轻快的,它是且悲且喜的一首打油诗:浙江是天堂,人人都向往。政策虽然好,移民得不到。税费全免掉,全是空口号。移(愚)民乌纱帽,何时能摘掉。虽然我不知道这位诗作者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但是我仍想去看看产生了这首诗的地方,用高县长的话说,移民有意见,这不是坏事情,能够吸取教训改进工作,就是坏事也变成了好事情。她打一个比方,一潭死水的西湖并不好看,要有点风、有点浪,还要有一只同舟共济的船,这才是好看的西子湖。事既如此,当劳局长问及我在嘉善的行程的时候,我对他说:“你去过洪溪镇了,高县长才从西塘回来,那我就去干窑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