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1 / 1)

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213 字 8个月前

邓来香的眼泪不是笑出来而是哭出来的。“我的命不好……”当洪维新把我从大丰送到射阳,交到副县长刘加模的手里,刘加模又把我从县城送到盘湾镇中华村,陪我走进这位移民的新家的时候,她第一句话就这样告诉我,然后泪水夺眶而出。刘加模一脸惶恐,还以为是自己惹的祸,于是赶紧解释道:“我刚才给你说重庆的黄同志远道来我们射阳,又专程来中华村看望你,关心你问问你的生活情况,这是好事情呀!”“我晓得。刘县长,也要谢谢你的关心。”邓来香用手帕擦干泪水,情绪缓和得多了,“刚才主要是想到了我的过去,让你们见笑了。”“你不哭才让我们见笑哩。”我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你过去怎么啦?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们的话……”

邓来香今年已满五十,可是不仅她的年龄不像,身材皮肤穿着打扮都不像,她甚至根本不像农村人。原来,大姑娘的时候,她是云阳县养鹿乡远近闻名的美人坯子,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被同学誉为头号校花。难怪如今半百之人,依然面目清秀,风韵犹存。当嫁之年,求偶者自然门庭若市,用她的话说,追求的男人多了,女人就容易骄傲。骄傲的结果,无外乎东不成西不就,于是转眼成了大龄青年。直到她确认再不出嫁就嫁不出去了,才匆匆忙忙地答应了一个煤矿工人。正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位走了桃花运的煤矿工人婚后不到一年,便遭遇了灭顶之灾。他是在井下挖煤时由于塌方而窒息身亡的,身亡之日,他们的儿子刚满四十天。第一个丈夫就这样走了,生活对邓来香的打击却接踵而至。几年以后,她嫁给本乡卫生院的一个内科医生。医生这个职业比煤矿工人安全,收入也相对稳定,所以他们生了一个女儿以后,邓来香总算过了几年清清静静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第二个丈夫治得好别人的病却治不好自己的病,就在女儿刚满五岁那年,他因病去世了。那时邓来香也不过三十多岁,虽然有风言风语说她克夫,但仍有不少男人冒着被克的危险请来了媒婆,送来了彩礼,结果均被邓来香拒之门外。她不想再结婚了,因为她已经认定自己是苦命。这样带着一儿一女苦苦挣扎了两年,当她确信自己再也挣扎不动的时候,专门去镇上找到那个长年在桥边摆摊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告诉她,婚可以再结,命不可更改。然后收了她两块钱,那是苦命的价格。苦就苦吧,只要能够活下去,邓来香咬咬牙,嫁给了比她小三岁的农民向德贵。第三个丈夫也是本地人,家住彭溪河边,婚前打鱼捕虾,婚后捕虾打鱼,什么也没有改变。倒是邓来香变得更劳累了,鱼虾的旺季在下半年,下半年正好是农忙的时候,向德贵顾不了两头跑,只有把坡上的活路交给妻子一肩挑。劳累是山区女人的专长,压在邓来香肩上的不是劳累,而是担忧。她已经担忧半辈子了。第一个丈夫井下挖煤,岩层塌方、瓦斯爆炸的事情时有所闻,她不能不担忧。第二个丈夫虽是医生,更是病人,每当疼痛难忍呼天抢地时分,她不能不担忧。第三个丈夫本是个悠然自得的职业,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可是他家庭拮据,求财心切,往往在上半年把渔船划出小河进入长江,希望在那里碰碰运气,殊不料船小浪大,翻过好几次船,若不是水性尚好,恐怕早已葬身鱼腹了。这样的担忧时时折磨着她,比过去更烦躁,更紧迫,直到搬到射阳新家为止。

“云阳外迁移民多,走的地方也多。走得近的到江津,走得远的到江苏,到上海。”邓来香坐在她从老家带来的竹椅上,不紧不慢地道,“我们养鹿乡好多人想到上海,不想到江苏,有的还拍桌子打板凳跳起八丈高。我跟他们说,到哪里这是命,命中注定的。政府分配的是集体,不是个人,不是你张三李四王麻子,你有啥子可闹的。我一说,他们还真的不闹了,可见哪,人要信命,不管是好命还是苦命。”“我欣赏你一个说法,那就是你们全家人命中注定要来江苏,要来射阳。”刘副县长对邓来香笑道,“这说明我们和你们是有缘分的,千里有缘来相会嘛。不过,今天怎么只会到你一个人,家里其他人呢?”邓来香告诉刘副县长,她丈夫到镇上水泥厂上班去了,工作是邻居介绍的,干的是体力活上煤灰,由于需求量不大,一个月只上半个月的班,工资虽然只有几百块钱,但是剩下的时间正好做农活,这叫亦工亦农,永不受穷哩!儿子和媳妇过去在广东打工,移民外迁的时候回来的,现在也在盘湾镇,就是靠街的那个盘东村。他们比我们还忙些,栽了几亩桑树,挖了一口鱼塘,说是争取超过在广东打工时的收入。他们也生了一儿一女,农闲的时候经常带回来看看婆婆,我赶集的时候也顺路去坐坐,久了不去,想念两个孙子哩!女儿户口过来了,人没有过来,还在她哥哥嫂嫂原来打工的那个工厂上班,没有过来也好,现在房子不大,二天有钱加盖两间,让她回来住宾馆称呼的套房!见邓来香谈兴正浓,我突如其来地问:“你想家么?见到你之前,我在盘西村见到你们养鹿乡的黄维政,他比你长好几岁,可是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告诉我说他想家,想得晚上睡不着觉。那么你呢,你晚上睡得着吗?”“我不想家。”邓来香明白无误地道,“我的父母他的父母都死了,以前住的房子也拆了,有啥子好想的。至于晚上睡觉,过去在老家才睡不着觉,整日整夜提心吊胆的。现在我白天养猪,晚上像猪那样睡得呼啦呼的,啥子担忧都没有了,脑壳空**,心头踏实,好睡得很哩。嗯,他们说女人是睡出来的。可惜我上了点年龄,心宽体胖,开始发福啦!”我终于抓住了她的把柄:“那么,你开始为什么说自己的命不好呢?依我的看法,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她笑了,使用着农民的狡猾:“我说的是过去,想起过去我就要哭。现在,打死我都不会说这个话。晓得不?给我算命的那个老头儿已经死了,哼,哪个叫他胡说八道的!”眼见临近中午,我们起身向邓来香告辞,走出房门的时候,她突然去路边的菜地里摘回两个黄瓜,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就要我们当着她的面吃下去。我们这样做了。她笑得咯咯的:“甜吧,我们老家的黄瓜是苦的。”我说:“这我晓得。这有点儿像你的生活。”刘副县长朝我点点头:“迁来射阳,邓来香一家的生活水平是有所提高的,因为她的云阳老家我去过。但是,也有少数移民的生活水平在下降,比如说洋马镇的向以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