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菜馆我去过多次了。在我的旅途中,但凡要路经的城镇,大都能见到川菜馆,而且多数是外迁移民开的。然而,同样是外迁移民开的,像坐落在即墨市中心繁华地段上类似宾馆酒楼那种档次与规模的川菜馆,我倒是第一次见到。这家川菜馆的全称是三峡宜民川菜馆,霓虹灯招牌上面就是这样写明的,可是经理李洪华递给我的名片上,却写着三峡移民川菜馆。“为什么要改‘移’为‘宜’?”我问,“不会是算命先生择的字吧?”“不会,不会。我是预备党员,无神论者,从来不信实那种东西。再说我今年四十岁了,四十而不惑嘛。”李洪华西装革履,俨然老板模样,但笑容是憨厚的,语态是朴实的,“我文化不高,对招牌没有讲究,这个字是即墨市计划委员会主任刘学斌建议我改的。他说三峡移民对于迁出地重庆来说有一百万人,但对于接收地即墨来说只有几百个人,是一个比较小的群体。我这家川菜馆不应该只为几百个人服务,而应该为即墨市一百万人服务。所以改了这个字,三峡移民的身份有了,生意兴隆的意思有了,连我和当地社会融合在一起的决心都有了,我又何乐而不为之呢!”我连连点头道:“改得好、改得好,刘主任是你一字之师呀!”“岂止一字之师?”李洪华嚅动着嘴唇,“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说轻点,他是我的良师益友,说重点,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哩……”
李洪华在老家是一个不种田的农民。初中刚毕业,他就去了镇上一个餐馆打工,专门洗碗洗盘子。洗的时候,双手朝下,两眼朝上,死死盯住厨师炒菜的动作。某日厨师生病告假,他自告奋勇走上灶台。只一个中午,他炒的猪肝卖出去十八盘,创下该店历史最高纪录。店主喜出望外,辞掉了原来的厨师,聘他为餐馆掌门师傅。李洪华干了几年,就像在长身体那样,他渐渐长出了别的想法:掌门、掌门,要掌就掌自家门,不替他人做嫁衣!这样想时,他以读书为由,炒了店主的鱿鱼。当然,读书是真的,他从来不说谎。兜里揣着学费,手里捏着船票,顺江而下,他去了万县烹饪技术学校,受训长达一年整。离开万县,回到忠县,他只在老家的破瓦房里睡了一个晚上,翌日清晨便卷起铺盖扛在肩头,来到先前打工的那个镇上。他租下一间门面,摆了四张桌子,还没有等到择个黄道吉日宣布开张,整个场镇的街头巷尾便传出一句话来:“又有猪肝吃了!”有了这样的名气,生意自然好做得很,不到两个月,李洪华又租下了餐馆隔壁的一间门面,拆除隔墙,合而为一,四张桌子变成了八张桌子。这下人手不够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干脆请来了乡下种田的妻子。他当主厨,妻子当副厨,兼任跑堂与会计。为了让餐馆愈加红火,愈加招徕回头客,他把没有招牌的餐馆正式命名为“好又来”。适逢重庆设立直辖市,忠具划归重庆所辖,就在市里首次举行的厨师资格评审会上,他拿到了一级厨师的资格证书。可是,当他兴冲冲赶回镇上的时候,始知另一家餐馆已经隆重开业。这家餐馆经营海鲜,名字也取得高雅,叫做流芳阁,而且地点在镇上的开发区,新建的镇政府大楼对面。随着人们口味与视觉的变化,坐落在老街角落里的“好又来”渐渐冷清了,猪肝同样好吃,但是人家不来。某日晚上,当餐馆的八张桌子空了七张,另一张团团而坐的竟是自己家中的老老少少的时候,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与寂寞。
即墨两个字在普通话里的发音,正好就是寂寞。所以李洪华举家外迁来即墨,发誓不再开餐馆了,即使他要开,同来的母亲、妻子以及岳父、岳母都不会同意。远在北京武警部队的儿子甚至来电话说:“我一闻到餐馆里面的味道,脑壳就发晕,心里就想吐。”那么,不开餐馆又干点儿什么呢?李洪华深思熟虑之余,决定利用山东大棚蔬菜的优势,办一家泡菜厂。四川泡菜的声誉,不亚于重庆火锅,况且,投入资金与生产场地都是符合他现有的条件的。主意既定,他找到即墨市计委,希望批准这个项目,再持批文去工商、税务以及卫生检疫部门办理相关手续。接待他的是刘学斌。这位主任听完了李洪华所陈述的一切,然后微微笑道:“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了解韩国泡菜在山东的市场吗?你懂得相关的技术、设备和管理吗?你读过山东人孙膑写的《孙子兵法》吗?”李洪华一问三不知,三问九摇头,不过,一头雾水之中,他却猛然想起了《孙子兵法》里有句“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话,那是他小时候喜欢看父亲下象棋,每到举棋不定,他父亲就会把这句话背诵出来。“你的特长是啥,你知道;可是你在啥地方才能发挥特长,恐怕就不如俺清楚了。”见李洪华缄默不语,刘学斌只好自问自答,“不错,你失败过,但你失败的不是特长而是市场。川菜的市场在哪里?俺的看法,不在四川,也不在重庆,在四川与重庆以外的地方。比如即墨,大排档川菜馆俺见过几个,上档次的一个也没有。唉,可惜俺不是移民,要是的话,最好把俺外迁到重庆,我一定会在解放碑开一家地地道道的鲁菜馆……”长吁短叹,苦口婆心,刘学斌在自己的办公室和李洪华聊天,居然从上班聊到下班。为着能最终说服这位普通的移民及其家人,他还连续三个周末去了即墨以西十二公里的大信镇小信村。“小信不如大信,面对脚杆都要跑断的刘主任,我是不能不信呵!”李洪华告诉我说,这是他最后拍板时,在电话中对儿子讲的话。
我是在即墨市公园街上的三峡宜民川菜馆里见到李洪华的。他把我们带进一个雅间,并且说,中午市移民办请我吃饭就在这里,届时市计委主任也要来。我请他坐下聊聊天,他同意了。不过,他把茶杯端在手上,以便外边一声“李经理”,他就得赶紧离去。找他的人太多,多为当地人红白喜事订餐包席的事情。他说一口连我也很难懂的话:“要得、要得!”明明是重庆话的字眼,他偏偏要用普通话的发音去表达。趁他离开的机会,我去了过道尽头的厨房。主厨是他的徒弟,副厨是他的妻子,勤杂工和服务员则是请一些来自忠县老家的移民。我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只顾对我点头却顾不了与我说话,临近中午,大堂所有餐位连同过道两侧所有雅间全都客满了。而李洪华进进出出的次数并没有减少。他似乎在等人。果然,直到刘主任急急忙忙地进来,他才安安静静地坐下了。“俺去找了这幢楼的开发商。”刘主任对我说,“李洪华这家川菜馆的房子,是俺替他找的。当时与开发商说好,试营业一个月,房租分文不收,试营业期满,正式签订合同。今天就是签订合同的日子了,俺去与开发商讨价还价。对方要了个年租三万六,俺说最多年租两万二,而且今天只付一季度。对方人挺爽干干脆脆地答应了。”李洪华慌忙站起来,要给刘主任敬酒,刘主任也站起来,口里却说:“你给俺敬啥酒?俺这是政府行为……”
“政府行为也就是国家行为,这在移民安置中,包括迁得出、稳得住、逐步能致富几个环节里,每一个环节都是必不可少的。”青岛市常务副市长邹立健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样对我说,“有人说移民是特殊公民,我说不对,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是,移民是一个特殊的群体,这是我们必须承认的。既然承认,我们就应该给予他们特殊的政策,特殊的关爱。有西方记者问我这是不是人道主义,我说不是,是马列主义,是社会主义国家对公民应尽的义务和责任……”邹立健衣冠楚楚,相貌堂堂,而且大量使用政治术语。但是,我却没有听见半句令人生厌的官腔。他讲的是他的心得,是他的感受,伴随着和移民相处的日子。那日他去平度看望移民,在王朝银的家里,正碰上有关部门在向这位移民的父亲发放抚恤金,老人今年八十有四了,是当年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每月多少?”他问有关部门的同志。“七十五元。”那位同志回答说。他又问:“青岛也是这个数吗?”“不,因为地区的差异,我们这里是一百一十五元。”“那你为什么少发四十元给人家?”邹立健有些生气了。那位同志解释说:“抚恤金是以年度核算的,老人随儿子外迁的时间是今年八月,所以我们只能按忠具的标准发放到年底。从明年元月开始,我们将按青岛的标准放发。”“你这是典型的教条主义!”邹立健疾言厉色地道,“老人从落户那一天开始,就是我们青岛人了,你凭什么还按忠县的标准办事?这样好了,前几月没有发足的金额,今天全部补齐。我们不能因为百十来块钱而伤了老人的心!”那位同志服从了邹副市长的命令,如数将抚恤金补发到了老人的手上。
离开邹立健的办公室以后,我向青岛市移民办副主任刘先才问起几天前陪我去潍坊的辛主任,因为我明天从青岛直飞南京,不再折返济南,也就不能向他告辞。刘先才告诉我,辛主任已经来过青岛去过平度了,等到那起交通事故妥善解决后才返回济南的。因为车祸不幸死亡的老太太叫黄定兰,她的丈夫叫周大发,都是老共产党员。在事故处理上,在经济赔偿中,周大发老人都是一句话:“希望按照政策办理。”老人的儿子,话就要多些,他提出的要求是赔偿十万元人民币。肇事车辆所属的单位没有同意,并且拿出了相关的政策依据。经过调解,在由平度市政府专门组织的班子对事故双方做了大量的工作后,该单位愿意赔偿五万元,老人的儿子对此表示满意。可是,就在儿子抱着现金回到家中的时候,老人又说话了:“我看了交通法规,这五万块钱是人家多给了我们的,我的意思,把多给的钱退还给人家。你妈妈在世的时候,勤俭节约,克己奉公,从来没有多拿过别人一分钱啊!”老人转身对辛主任、刘副主任说:“我对你们提一个请求,不要把我老伴被车撞死的事情传到忠县去,因为很快又是八月份了,忠县第二批移民马上就要过来,不要让他们感到这里不安全……”就在忠县第二批移民平安抵达平度不久,刘副主任为移民在老家的遗留问题来到重庆。那时我已经结束了十一个省市的采访,回到家中开始整理笔记了。“你还记得我陪你去莱西时,在马连庄碰见的开理发店的那个移民女同志吗?”在我家的客厅里,他突然问我。“当然记得,人长得挺漂亮的。”“漂亮顶啥用?她儿子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呢。”刘副主任有点儿急了,“唉,儿子不用功,当妈的也糊涂,她居然把儿子留在理发店,当了个勤杂工。”他是从莱西市移民办得知这个消息的,着急没有用,他赶紧把情况书面汇报到分管移民工作的邹副市长那里。邹立健迅速作了批复,要青岛移民办把市辖平度、莱西、即墨、胶州、胶南几个移民安置地区相同的情况统计出来。数字表明,在应届初中毕业生中,只有一人考上高中,其余十几人全部落榜。要想继续升学,就得拿出钱来,少则几千,多则几万,对于这十几户移民来说,无疑是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在我们第二份书面报告上,邹副市长又迅速作了指示,并交到市政府办公会议上讨论。”刘副主任告诉我说:“市政府批准了我们的方案,且下文各地教委贯彻执行,那就是确保这十几户移民的子女全部入学,所缴费用,与考上高中的学生一视同仁,不过就是金额很少的学费与书费而已。”刘副主任对往事的追忆,不知不觉间,把我的思绪又带回黄海之滨的青岛去了。红瓦,绿树,碧海,蓝天,还有来自心底的绚丽。是的,那天清晨,我正是怀着这种美好而又神奇的心境,飞抵古都南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