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春”的产地就在寿光,就在我昨天去过的村庄,就在彭善元隔壁邻居彭善龙的后院里。彭善龙是彭善元的弟弟,彭善良是彭善龙的弟弟,弟兄三人在忠县老家就是隔壁邻居。移民移了好几千里,却没有移掉这居家的格局,三弟兄为此颇为得意。然而生活秩序与生产方式却被南方与北方之间的那条黄河搅乱了,要恢复生活秩序,就需要改造生产方式,完成重新组合,从而卓有成效地发展和解放生产力。三弟兄在老家共同拥有一个果园,果树有大年小年之分,即便是小年,广柑与橘子的销售额也不低于三万元,除去开支,也就是买肥料买农药的费用,剩下的三弟兄平分。这样的日子过惯了,三弟兄谁也离不开果园,谁也离不开谁,直到移民外迁的前夕三弟兄各自回家包扎好托运的行李后,又默默无声地来到果园,伸出干裂而苍老的双手,像抚摸自己的孩子那样,把几百棵柑橘树抚摸了一遍。离开果园的时候,彭善元和彭善良哭了,没有哭的彭善龙也步履蹒跚,一步三回头。
迁来山东不几天,三弟兄在老大家里开了一个碰头会。会议是老大召集的,彭善元告诉两个弟弟,镇长今天来过电话,内容是考虑到他已经年满六十,地里的活儿恐怕力不可支,因此决定让他去镇上农贸市场当清洁工,每月工资四百五十元人民币。“那当然好!”彭善良一拍大腿道,“忠县国营厂矿职工的工资也不过如此哩!”彭善龙盯了彭善良一眼,淡然一笑道:“好啥子好?要晓得,安排了大哥的工作,就不会安排我们了。我们有劳力,五十来岁的男人最壮实,可是我们能在地里挖出钱来么?这边的泥巴不长柑橘树,村口那棵老槐树现在倒枝繁叶茂的,可是我问过了,冬天树叶要落,树丫要断,乌鸦叼起丫枝飞上树梢,在那里搭起窝窝。我们彭家人也要搭窝窝,单靠大哥那几百块钱,搭一辈子都搭不起来呀。”彭善元吧着叶子烟,久久没有说话,就在吧完最后一口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老三,你年轻时不是跟到五队的王麻子在外面勾兑过散装白酒么?”“那个手艺简单,一天可以勾兑三罈子。”彭善良不解其意地道,“我今年都满五十了,大哥未必还要我外出打工,重操旧业?”“重操旧业有啥子不好。”彭善龙显然从彭善元那里得到启发,“我们不跟别人干,我们三弟兄自己干呀。山东人喝酒凶得很,在镇上开个小酒馆,一天三罈子白酒根本不够卖哩!”彭善元摇了摇头:“我们去卖啥子散装白酒哟,就算一斤能赚五角,你三罈子又能赚几个钱?依我的想法,干脆办个酒厂,生产瓶装白酒,一瓶就算二十几块,也有十来块钱的赚头呀!”彭善龙点了点头:“按照大哥的想法,资金问题倒是不大,我们三弟兄一家出几万块就行了。问题大的有两点。据我所知,按照政策规定,私人是不能办酒厂的,尤其是像我们要搞的家庭作坊。另外,我们分的田土要种庄稼,要种蔬菜,那么,我们办厂的用地又从何而来?”彭善元回答不了,继续吧他的叶子烟;彭善良回答不了,继续喝他的老荫茶。只有彭善龙霍然起身,直奔相距不到两公里的镇政府去了。镇长回答了他的问题:“你谈到的政策规定,我们这里也同样需要贯彻执行,不过,对于政策的理解我们山东人喜欢说一句话:政策就是区别,特事就要特办。你是移民,当地农民不能办酒厂,你能办。办在哪里?你自己去村里选地,地少了不够用,地多了太浪费,两亩五分差不多了吧……”翌日中午,彭善龙正在家中吃饭,镇长和村委会主任一起来了,镇长带来了办酒厂需要的全部手续,主任带来了不收一分钱的土地承包合同。他们像往日那样,不喝一口水,不吸一支烟,不吃一碗饭,办完事就走了。彭善龙却还想吃,他冲着老婆吼道:“再添一碗来,吃饱了好干活路,现在我有大活路干啦!”
一年半以后,我走进这座平地而起的酒厂,酒厂就在彭善龙的后院,所以他把他三弟兄的房屋,反倒戏称为酒厂的生活区。生活区是窗明几净,酒厂车间也是整洁有序。装满玉米的原料房,热气腾腾的铁蒸笼,醇香扑鼻的发酵池,清澈见底的大酒缸,更有那化验设备一大排,包装好的成品几大箱。彭善良从箱中取出一瓶酒,分斟在几个小盅里要我们品尝。我不懂酒,只觉得酒中有一股特别的香味,既非酱香,也非曲香,于是请教彭善龙道:“你的注册商标叫《三峡春》,这与酒的香味有关系吗?”“当然有。名字是大哥取的,还是让他跟你说吧。”彭善龙跑回生活区,把彭善元请到我们面前。“我的情况不是已经说了吗?我还在农贸市场负责清洁,今天调整摊位,所以不用上班。”彭善元的说话有点儿不着边际,“酒厂的事情嘛,主要由老二管,老三负责技术问题。人手当然不够,所以请了七八个人在这里打工。他们都是移民工资比我在农贸市场还高些哩……”彭善龙急了:“人家问你《三峡春》是啥子意思?”“哦,哦,三峡就是老家,春就是春天。”彭善元来了精神,“记得在老家的时候,一到春天,果园里的柑橘树都要开花,花不大,白生生的,清香得很。现在到了新家,柑橘没得了,但是有酒厂,闻到酒香就想起花香,心里面有盼头有希望呀!”“那倒是。”彭善龙眯眼笑道,“酒厂投产也不过一年,所有成本都收回来了。收回来我不会放进荷包里头,下半年还要进设备,还要招人工,还要扩建厂房。村里给我的两亩五分地,现在只用了一个零头呢!”小王插话道:“酒厂的销路一定要打开。这方面,镇上也要想想办法。帮忙帮到底嘛。”镇长告诉小王:“办法已经有了,那就是已经与镇上的供销社谈妥,每月定时定量定购《三峡春》,这个渠道一旦打开,我还担心彭善龙搞不赢呢;再说了,他的儿子彭宗林也有一个渠道,不过被彭善龙堵死了……”
二十五岁的彭宗林是西南石油学院学生,就在他父母作为移民外迁到山东不几天,他作为应届毕业生,也分配到山东境内的胜利油田。同来的同学大都是西南六省市的人,现在只有他探亲的路程最近,所以即便不是节假日,他也可以常回家看看。自从家里有了酒厂,每次返回单位,彭善龙都要他捎上几瓶《三峡春》就像在老家捎上几袋柑橘那样,让同事和领导们尝尝新。同事大都是同学,随便惯了,争先恐后,喝完了事。领导却多了个心眼这酒是三峡移民生产的,移民背井离乡不容易,要喝就要给钱,为了给钱,为了给更多的钱,索性以胜利油田后勤部门的名义,让彭宗林带回去一张金额不小的订单。订单交到彭善龙手上的时候当着儿子的面,他把它撕了,说:“回去跟领导说,他们的心意我们领了。承得山东各方面的关心,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好。为了报答大家,我们的心意一定要让他们收下。其实也不是啥子贵东西,自家手上出的土特产而已。你这次回单位,除了三峡春,再带些老腊肉,你看到的,厨房灶头上已经满实满载,挂都挂不下了哩……”是的,彭宗林早就看到了。不过,在老家,他从来没有在后院的猪圈里看到过七十多头猪,像个专业养猪场似的。当然,这也难怪,养猪全凭饲料,他大伯彭善元差不多每天都要从农贸市场捡回几大筐菜叶,而酒厂里的酒糟,堆得像小山一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