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1)

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471 字 8个月前

阎文君年近花甲,典型的重庆山区农民的打扮。昔日在忠县老家时,喜欢在脑壳上缠几圈土白布,到荆州快两年了,这个打扮依然如故,用他的话说,这倒不是啥子习惯势力,更谈不上啥子怀旧情结,江汉平原风大,比忠县老山沟刮得猛烈十倍,所以先前的头布需要八尺的话,这里的头布需要八丈才对。他之所以没有那样去打扮自己,是因为害怕当地人说他冒充少数民族。而他一辈子都是坦诚的:过去的重庆老农民,现在的湖北新移民,如此而已,岂有它哉。阎文君这样介绍自己的时候,我觉得他在谦逊之中充满了自信。他的文化程度不高,只读过小学,但小学毕业以后就跟着师傅外出烧窑,做砖做瓦还可以做缸钵。社会才是真正的大学,他上云南、下贵州,东奔西跑,南北转战,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也许因为如此,80年代回到忠县乌杨镇松江村老家的时候,父老乡亲们推荐他当了生产队会计,以后表现良好,工作出色,90年代又被村委会推荐为村里的会计兼文书。人们之所以看好阎文君,倒不是因为这位农民会打算盘,懂得加减乘除,而是他秉性谦和,宅心仁厚,念人之功,容人之过。他是替自己也替别人计算人生得失的会计师。他的这种并不多见的德性,从与我见面开始,便不知不觉地流露了出来。

“你刚刚都讲了些啥子?”阎文君劈头盖脑地问邬信群,“我们这位重庆老乡来趟湖北不容易,你格老子不要老是钱呀钱的。我还是忠县那句话,不管啥子事情,一讲钱就不亲热了!”“你在说些啥子哟?有老乡专门来关心我们,我还不能讲讲心里话吗?”邬信群白了阎文君一眼,“再说了,我们这些婆娘家家的,不讲钱又能讲啥子,未必你要我和黄同志去讲本·拉登,去讲美国的9·11呀?”阎文君似乎被邬信群问住了,他摸了摸后脑勺儿,恍然大悟道:“对头、对头,我们梅槐分场的重庆移民,就数你龟儿子有资格讲钱。听别个说了,你和薛斌在忠县的房子,还当不到你们现在的猪圈。当然啦,老房子迟早要拆,你们没有投钱也是对的,可是现在的新房子,照你们的高规格装修下去,恐怕要超过好多城里人哩……”“啥子高规格哟,”邬信群打断阎文君的话,“就是卧室里铺了地砖。客厅倒是想铺地砖的,可是钱用得差不多了,明年再说罢。你晓得的,这个地方开销大,啥子都要钱……”邬信群的话又被阎文君打断了:“啥子都要钱,这个我承认,我也这样给别人说,但是这个地方有一样不要钱,你龟儿子怎么给搞忘了?”“啥子不要钱?”邬信群问。“农场安排的对接户呀!”阎文君反问道,“你的对接户帮你做的事情还少吗?可是他收过你一分钱没有?莫说收钱,我看他连你家的烟都没有抽一根,水都没有喝一口,哼,要不是你龟儿子在这个地方碰见好人,我看你有鬼的个钱!”邬信群连连点头道:“这个我承认,这个我承认……”

邬信群的对接户叫姚仁松,年过半百,梅槐分场的一个普通职工而已,接收移民的时候,按照分场的安排,通常由老党员、老干部、职工代表和劳动模范去与移民结对子,展开对移民的帮扶活动。不在安排之列的姚仁松,却主动找到分场领导说,重庆库区移民背井离乡扶老携幼到我们这里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他曾经设身处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移民,当想到永远无法回到自己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家园的时候,他不禁不寒而栗,额头上渗出来豆粒般大小的冷汗。“分场不是正在讨论‘移民为三峡工程作贡献,我们为三峡移民做什么’吗?我来发个言:因为我家就在移民点对面,所以你们也让我尽点心意嘛!”分场领导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不过,领导答应的事情,姚仁松并不一定照办。比方说,分场要求对接户帮助移民解决搬迁到位后三天的生活,让移民能够平稳过渡。而姚仁松在三天以后,仍然对邬信群一家人的生活起居、生产启动实施全面帮扶,以至随着时间的延续,两家人至少在情感上谁也离不开谁了。邬信群称呼姚仁松为叔叔,姚仁松管邬信群的公公叫大哥。有道是亲兄弟明算账,从去年春种开始,两家人在生产上完全融为一体,而只有在秋收的时候,两家人的庄稼才各收各。

阎文君讲完姚仁松的故事后,邬信群开始了对她的对接户的评价:“在老家的时候都说湖北人是九头鸟,自私、狡猾,见到了姚仁松,才晓得这是打胡乱说,不晓得哪个龟儿子编出来的屁话。摸到良心说,和姚仁松交往一年多了,吃亏的总是他。说起是打伙种田,可是我、我老公,还有我公公哪里会种田嘛,特别是刚来的时候,姚仁松一个人在耕田、在耙田、在抛秧、在薅秧,我们一家人只有站在田坎上观看,像是上级领导下乡检查生产似的。现在当然学会一些农活了,但过经过脉的地方还是要靠他。他是我们在忠县老家房子后头的那根黄桷树。这句话是我公公说的,说是有了姚仁松,我们一家人在这里不怕下大雨,不怕晒烈日,湖北的天气是魔鬼,可是这里的人是菩萨。阎文君是我们的移民代表投票的时候老子没有选他,因为他龟儿岁数大,能力小,个子高水平低,不过今天倒说了一句公道话,黄同志,正像他说的,我们在这个地方真的碰见好人了哩!”没老没少的邬信群显然激怒了阎文君,他指着对方的鼻子道:“你婆娘家家的说啥子老子都不怕,就怕你杂种要遭众人指背壳,说你这家人不晓得知恩图报,不然的话,姚仁松那家人也不至于过得这样清苦了!”不知为什么,邬信群不仅没有反驳阁文君的话,反倒把刚才高昂的脑袋深埋下去了。记得张和平局长对我说过,他不想知道移民在外迁前后经济收入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只想确保太湖港农场的几百户移民的生活水平,不会低于当地近万名普通职工的平均标准。那么,还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当邬信群一家人的状况显然要好于她的对接户姚仁松一家人的时候,我从这位快乐的少妇的表情里,看见了她深埋在心中的感激与不安。她慢慢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说:“姚仁松今天不在家,带他老伴到荆州看病去了,不然的话,我肯定要你陪我去他那里的。为啥子要你陪我呢?唉,逢年过节我都会买点儿东西去他家,可是他死活不肯收。有一回我急了,说不收东西就不要再来往,他也急了,而且急得泪汪汪的,他说他这辈子不怕穷,就怕不愉快,自从当了我们这家人的对接户,他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荣耀。他珍惜这份荣耀,也享受这份荣耀,他要我们不要把这份属于他的东西用别的啥子东西调换了……”邬信群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哽咽起来。而我,也因为此番不能见到这位可亲可敬的姚仁松,感到了莫名的惆怅与遗憾。相视无言之中,我打破沉默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想我陪你去他家,然后把你送的东西说成是我送的,这样他就不便推辞了。不过,姚仁松夫妇现在不在家,他们家里总有其他人呀!”“没有了。”邬信群告诉我,“他们家有个女儿,已经结婚嫁到外地去了。还有个儿子,在荆州出租中巴车上当司机,两年前开车撞伤了人,现在还付起医药费的哩。记得我刚来太湖港农场的时候,各方面都不习惯,心急火燎了几个月,心慌意乱了几个月,很想重操旧业又去杭州打工,这时候是姚仁松把我的心稳住了,他讲了他儿子的事情,然后送给我一句话:世界上最安全最稳当的职业就是种田。所以……”“所以个屁!”阎文君瞪了邬信群一眼,发泄着方才没有发泄完的怒气,“你婆娘家家的只会生娃儿,哪里会种田?比起老子们的庄稼地,你杂种还差个帽子坡哩!”“你……”邬信群圆睁双眼,真的生气了。阎文君却眯上眼睛,不紧不慢地道:“我?你还认不到呀,梅槐分场移民代表,靠种田的本事当选的,名字叫做阎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