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忧伤(1 / 1)

美人铺天盖地 吴景娅 1699 字 8个月前

面临愈来愈深沉的夜色,她们的搔首弄姿会显出孤独和滑稽。还有那细得决然的高跟鞋,更会让她们的等待,伤痕累累……

七月去罗马,风干枯枯地热。狭窄的街道,硕大的公共汽车,于是,城市有了虚假的车水马龙的景象。

愈是靠近古斗兽场的区域,愈显出这座城的底色:很残败的街市房屋,鸽灰色调,一大片一大片的。

偶尔也有玉白和砖红的建筑恍惚而过,但依旧有说不出的黯然。罗马或许有过它唇红齿白的时光,但如今,你会怜悯它的古老、它的挣扎。

其实,我们知道:我们基本是行走在一种废墟上,目睹着凋零像电影慢镜头一样缓缓从容地展现。但我们中的许多人却为能在一个千百年前就存在的泉眼上喝口水而异常快乐。从这座修建得如此漂亮、甚至现代的街头供水点上,我们又温习了古罗马的强大——强大得阳光总会充足地照耀在威尼斯广场上。

那些汉白玉雕琢出的狮子有着坚挺的翅膀,一有风吹草动,随时可能一冲云霄,但罗马仍是不漂亮。并且,总像潜伏着什么危险。我在罗马总是时时捂住斜肩包,捂得两手是汗,还是不能减轻我对这座被母狼喂大了的城市的恐惧。

是不是罗马时不时的猝然事件让我缺乏预见性,所以我怕?因为整个欧洲实在是太安静,昼与夜,旷远的田野与灯火幽明的街市,一切,美而规矩,不会有意外,也让人怀疑明天与今天真会有些不同,而罗马却是异数。我想,如果罗马真有浪漫,那也是它的躁动所致。

在古斗兽场,刚才还庸常着的广场,突然就脚铃轻扬,手鼓的声响像雨滴般的密集,拼命地打在热辣辣的石砖头地上。三个黑衣女人边舞边唱,肥硕却轻盈,唱的什么跳的什么已不重要,只见到她们的大耳环在阳光下铁马金戈似的左冲右突,随着大胸脯的每一次抖动而旋舞。

公共汽车站的人声鼎沸,几乎全是说汉语言的人喧哗出的。而她离我们还不到三米,却是夸张地搂着比她矮半个头的男人接吻。她有一双修长得不真实的腿,**着的肤质是欧洲人难得的细腻。屁股却大,要把紧裹的短黑皮裙绽开似的。

在大热天,在他们的接吻从墙边辗转至电杆边,又辗转至一排石阶上时,黑皮裙都像一枚炸弹,要在我们眼前炸开。她甚至把身子压了下去,像斗兽场上那些强壮的石墙一样密密实实地压下去,接吻仿佛无边无际了。他们进行的是法式湿吻,就是舌头与舌头纠缠的那种。那个女人密密实实的压下去,接吻便有了搏击的气氛。

我发觉这里女人的风情中都有一种攻击性。如果说高大威猛的德国女人像轰隆隆开来的坦克,这里的女人更像小蜜蜂,肉乎乎的、妖媚的飞来,看不见的利刺蜇你,冷不丁地痛。她们看你的时候,喜欢下巴抬得高高的,再从浓密的睫毛下拽出一些眼光来,盯你,再迅速转眼看别处。她们穿着千奇百怪的吊带装,再戴宽大的太阳镜。我从没见过世界上哪个城市的女人,像罗马女人这样热爱着太阳镜。

我见到一位女人把小锁吊在颈窝,就成了独特而硬朗的首饰。她那样夸张地打扮着,却靠在站牌下面,哭,像呕吐一样地哭。

从罗马出来,是被世人经常念叨的罗马大道。路并没有非凡的表现,不算宽阔,不算笔直,但它也是声名显赫的罗马大道啊。

已是黄昏,欧洲周末的黄昏,罗马大道上的车辆都有疯了似的慌张,速度变成模糊的声响和光影,擦着我们的车窗飞也似的过去。

每个人都着急去赶一个目标,轰轰烈烈、争分夺秒的。当然,也有不急的人——我是在车影与车影的间隙,瞧见那些女人。她们都穿着短得可怜的黑皮裙,起码有15厘米以上高的高跟鞋,让她们白花花的大腿不可思议地修长。但鞋跟太细了,比手指都不如,上面的人便显得岌岌可危。每一次车辆从她们面前呼啸而过,都要把她们像一张废报纸似的撕碎,再吹走。

有人告诉说,她们便是马路女郎,如果瞧上谁,停车、谈价,妥了,就可以把她们带上车干点勾当时,我们车上的好多男人已亢奋异常,先用热火的眼睛把她们热热闹闹地意**了一把。

知情人又说,这些女郎全来自东欧,比如让我们耳熟能详的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她们像蝗虫一样狙伏在意大利的各个城市,欧洲的其他国家也有。

贫穷而下贱的她们简直是欧洲的新威胁,当地人对她们的厌恶甚至超过了对土耳其人。这些像蝗虫一样的东欧姑娘,她们的美丽也像突如其来的山火,威胁着欧洲吗?但在这个人人都忙得像元首日理万机的周末,几乎没见到有一辆车肯为她们停下。面临愈来愈深沉的夜色,她们的搔首弄姿会显出孤独和滑稽。还有那细得决然的高跟鞋,更会让她们的等待,伤痕累累……

我还不如调头去看那些隐约的古城。在离罗马大道远处的高坡上,古城的影子掩映在艳黄的花色中。

年轻的花叶和古城矗立的石头教堂、尖顶房舍有着举重若轻的呼应。但纵横的小道竟是无人的。古城在黄昏中的模样,突然让我有了极其熟悉的感觉。不夸张地说,简直是与生俱来的熟悉,这让我生出莫名的忧伤。而细想想,又不得而知。

就这样去了热那亚。

港湾城市热那亚多少是意大利的现在,多少让人感到新生活的热火朝天。我们住的宾馆才开张不久,面孔和色彩都像极了我们中国许多县城里的“星级们”,突兀地盛大着、艳丽着,很光鲜鲜的俗气。

我们的车在这里抛锚了——在一个毫无个性景致的地方。我们在意大利的太阳下沮丧,想着和国内一样的心事。但两三分钟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我发现了她们——这个宾馆来了许多的东欧姑娘。

现在我已能金睛火眼地在服饰打扮、妆容,甚至涂抹的香水味道上,迅捷地把东欧与西欧的姑娘辨认清楚。

这些姑娘一拨又一拨地占领着厕所,对着镜面,夸张地打造着妆容。在欧洲,女孩化这样浓的妆真是少见,何况她们用的化妆品恐怕都有些劣质:涂上眼睫膏的睫毛几乎凝成了钢针,造做得可怕;白花花的粉抹上脸,更暴露出毛孔的粗犷。

有一位长得很清纯无辜的女孩,她穿着很艳丽的粉紫吊带,一俯身,皎洁而纤瘦的后腰毕现。蹦跳出来的,还有一对不可思议的大**。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衣不蔽体的吊带衫往外春光乍现。其实,她俯下身,是要用大红色的口红去涂抹红色人造革靴子上被踢掉的一块皮色。她的手臂上竟也像泰森一样文着毛泽东的头像。只是我们神采奕奕的伟大领袖,在她细得可怜的手臂上,变成了很消瘦的中国南方的老头儿。

我目睹着这个把自己装备得像好莱坞肉弹女星的女孩,妖媚又凛然地走向大堂。而又很快发现,她和她们并不是走向男人,像我们国内惯用的术语——坐台,而是来应聘该酒店服务员的。她和她们打扮成那样,因为招考官清一色是男人。而她们一二百人应聘,最后的幸运者不超过二十名。

那夜,我的睡眠又成了问题。上帝注定不让我在意大利睡一场安稳觉。比如昨晚,我在热那亚凌晨4点依旧的闷热中醒来,却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幅晨景。原来,窗外离森林如此之近,月亮这个文学意义上的角色又如期出现。它的淡辉让森林弥漫着冰蓝的雾气,静谧得让人窒息。突然跳动的松鼠使树枝不可承受似的,而它毛茸茸的尾巴是决然地打扰着露水……山巅的地方,教堂钟楼白色的尖顶像船桅一样从大海的浪涌间升起来。一种来自云端上的问候,居高临下,恍如春梦的忧伤就挟裹其中,难以言说。

我在那个时刻霍然明白有关罗马大道古城的记忆是怎么一回事——很小的时候,看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里边的地下工作者薇拉姑娘,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见到的欧洲美女。她两条金黄色卷曲的大辫子上,蝴蝶结像四月天的春风活泼又青葱。她微笑,唇红齿白地唱: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任外面白色恐怖、腥风血雨,薇拉的浪漫如故。勇士、山峦、春天的元素,让易脆的生命有了无限的美好。后来,美人薇拉被意大利鬼子抓住、**,最后残酷地以绞刑杀害。在绞刑架下,她,依旧唇红齿白地微笑,风吹拂着她的头发,脸庞秀丽而贞洁。她告别的家乡太像罗马大道的古城那样的地方,甚至连其中的小道都几乎一样,薇拉骑着单车,风也似的飞过,漂亮的裙子像天外之物。如果她活在现世,不知会用什么牌子的香水?但只要她飞过,就一定会有暗香随风而动……

回到国内已两百五十多天了。有时想起罗马,也就是一堆平庸而芜杂的碎片。好在有一个镜头总让我忍俊不禁:就在斗兽场前面的君士坦丁凯旋门,就在我等正搔首弄姿留影又留影的神圣古迹之地,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吉卜赛女郎走上前来,撩开大花裙,蹶起肥屁股,狠狠地就尿了一泡尿。她抬头,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神情甚至高贵,像转世的埃及艳后,重返罗马……

(200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