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女子(1 / 1)

美人铺天盖地 吴景娅 1237 字 8个月前

这女子大概名字里带水太多,注定命中逃不掉眼泪二字。

我一直对北海女子很不以为然,觉得她们有种眼界狭窄的自负,不求思变的懒散和愚蠢的依附性。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因为她们的难言之痛造成的:如果你前面走着些北海女子,你会为她们窈窕的身段生出许多想法,但当其回眸时,凹眼、高颧骨、扁而肥的鼻翼再加上粗糙黝黑的皮肤,便让你有种深重的失望。

这些被外地佬戏称为“贝多芬(背多分)”的女子也不被当地的男人待见,久而久之,她们就有些自暴自弃,渐渐形成前面所说的种种缺点。然而,有位北海女子却打破了我的偏见。

她的信是带着初夏的暴热气息到达我手中的。信上说想结识我,这是我在报社当编辑常常会收到的信息,不足为奇。但她的名字却莫名让我怦然心动——何浔浔,带了那么多滴水珠,音节朗朗而明快,宛如未经化肥肆虐,只得太阳天然照拂的蔬菜,新鲜又干净。

这位银行里的白领小姐坐在我们办公室毫不局促、也不设防,她差不多在几分钟内便让我知道了她过去的历史。她甚至哭泣,在才认识的人面前谈及心酸家事的时候。我吃惊、欣喜,觉得单纯、自然的她也像一颗新鲜、干净的蔬菜,令人耳目一新。毕竟,现代社会里,像这样不矫情的女子愈来愈少。

等我们成了朋友我才知道,当初,为着交不交那封信她在我们报社门口整整徘徊了一下午。她的本质是个很内向又自尊的女子,生怕我的傲气伤害她也傲气敏感的心。听她讲述的时候,一缕强烈的光束正打在她脸颊上,犹如舞台追光把她脸部的每个细节都描绘得无比清晰。那都是些非常年轻的细节。我对这位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子徒然生出怜爱之情来。

小何是合浦女子,就是那个盛产南珠并以“合浦还珠”的典故上过史书的地方。小何家的前面是一片干干净净滋润着珍珠的大海,童稚时的她常蹲在滩上捉螃蟹,水一漫上来就可把一头一脚浸得光亮动人,小何的肤色在北海妹中出奇的好,人也出奇的机灵。

小何信佛。这种宗教情结使她眸子里常常流溢出悲天悯人的神情,自觉不自觉去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有次文友聚会来了位“郑智化”式的残疾作者,会散后我们都急着找车回家。她也着急,为那位“郑智化”。直等找到车替之付了钱才欣欣而归,那种满足模样仿佛为自己修造了七级浮屠似的。

寒风中有位外地女子伫立在街口卖纸风车。风一吹,红红绿绿的纸们瑟瑟颤抖,女人也绝望地颤抖,手中抱着的奶 崽崽嘴都冻紫了,还没销掉一个。小何走过去啥话也不说,塞过几百块钱,捧着一大把花花绿绿就往家跑。顷刻,她的家到处都回响起纸风车的吟唱,呼呼和着风,像女主人惯有的哭泣。

我常常想,这女子大概名字里带水太多,注定命中逃不掉眼泪二字。她的泪水为太多的事情抛洒——朋友生意受挫,四岁女童突遭瘫痪,哥们的夫妻不和……然而流得最多的还是为她那个“生死冤家”。小何的夫君高大魁梧,仪表堂堂,有一份很实惠的职务。委实他太优秀,就容易成为其他女人“偷觑”的目标;而北海男人的“心思”在他那里也是雀跃的,他回家的时间愈来愈晚。敏感多愁的。小何不时陷于一种惆怅和痛苦中。夜深的时候,她独自抱紧儿子躲在被子里,然后把自己变成一盏灯孜孜等候那未归的人。远远近近的足音响起都要撩动她的神经,直到钥匙孔里传来声响了,悬着的心才得以放下,但那一夜一定又是失眠之夜。“有时都觉得快要疯了”,小何每次给我形容起自己万箭钻心的痛苦都让我不寒而栗。

为此,她曾幻想逃跑,带着儿子和书籍到四川或其他遥远的地方去流浪,她总以为遥远的就是好的,就会有幸福而美丽的生活等待着她。

其实小何周围也不乏跃跃欲试的“掠夺者”,特别是一些貌似文人之流。他们眼里的这个女子单纯热情,善解人意,温柔细腻,对文学又是那么刻骨地痴迷,如果以提携作诱饵、关怀作铺垫,搞定一个文学小后代不是分分秒秒之事?谁知,平时看着大咧咧的小何却是心明眼亮,一两回合的周旋便让那些心怀鬼胎的前辈落荒而逃。“开玩笑,当我是二三岁小孩,我可是母亲了。”

的确,母亲的角色让小何敢于去拒绝和承担许多许多的东西。

小何有个很乖巧的儿子,长得方头大耳,一脸福相,人见人爱。四岁多已会识几千个字,伶牙俐齿能讲几句英语,结实的小指头会弹钢琴。小何同这个儿子仿佛有着几世母子缘分似的,彼此为友、相濡以沫。下班再晚,脸上还涂满孩子气的小妈妈也会飞快蹬单车去接小宝宝。牵着儿子的胖手“小子”“小子”叫唤着过足了妈妈瘾后,她就会用英语询问儿子在幼儿园的情况。她是位称职的母亲,现在就开始训练儿子的英语听力。

小何曾给我讲过一段她们母子的故事,听得我泪水涟涟。去年12级台风来时,她正背着儿子趟着街头齐腰深的水往家赶。吹断了树桩、电杆的大风一次次把她打进水里,寒冷侵略着她的每寸肌肤,她仍死死攥住伞去为儿子营造哪怕一方寸的暖和。不更事的儿子瞧着妈妈的狼狈相忍俊不禁,再一看,妈妈眼睛已涌满泪水。儿子忙用手去擦拭那些泪,低低地说:妈咪,长大了我肯定会很爱你的。母亲听呆了,再没有丝毫悲伤,只感到被一种莫大的幸福震撼着、满足着,一些对于生命意义的怀疑和困惑因儿子最简单的语言得到答案。

小何现在爱说自己情归两处:儿子和文学。前者对一个女人而言太正常不过,后者却为她涂上某种悲壮的色彩。小何的兄弟多为生意场上人,周围也时常出没着款爷款娘们的身影,北海又是那么一座经济狂躁不安,精神极度贫血的城市。在这样背景里热爱文学,于完成银行职员、妻子、母亲的职责之余,挤出人家打麻将、饮冰的时间去经营一篇篇千字文,实在有着某种殉道精神。

去年,小何又多了一个宝贝“儿子”——电脑。夜里夫君未归时,她坐在电脑前聆听打字传出的哒哒声,想象那是自己走向祭台的声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幸福充溢心中,她从此再不觉孤独。我从认识小何起就一直这样称呼她而不是整个名字,因为我觉得有些女人一辈子都担当得起“小”字,永远是毫无心机、健康活泼的女孩儿。

小何也爱放肆地笑,笑起来天摇地动,全忘了一分钟前还在教育儿子该如何规矩,所以她只能成为谁也吓唬不了的成年人,在一种自由状态中见着自己的皱纹悠然而生。

(199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