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幸运,我活在了重庆(代后记)(1 / 1)

山河爽朗 吴景娅 2152 字 8个月前

我坦诚,我曾是重庆的背叛者。尤其是三十多岁时,我对这座城已嫌弃之极,包括它的山高路不平、飞扬跋扈酷冷酷热的气候、烂朽朽的街道、战吼似的说话方式、总是摆脱不了大县城氛围的那种style……

故乡是每个人无法选择的。但可以选择逃离,选择前程。于是,我去了北海。并非那里有多好,但至少能让我看到一些广阔和舒展的东西,譬如沙滩和海,渔民修长结实的腿部和从巉岩上扑向深渊的仙人掌……我需要年轻空气和文化的刺激,包括永远也听不懂的当地话。我开始在那里落脚谋生,不只是我,还有我的家人。一天深夜,我的先生和儿子、小妹在楼下唤我的名字。他们背着被盖卷从重庆来“投奔”我了。

生活又成了生活,一日三餐,睁开眼睛,滴落在脑海里的水珠是钱的问题。我在异乡困窘又残存着新鲜感觉的日子里懒嗒嗒地做媒体人、看书、写作、交南腔北调的朋友,四处乱逛,成了那个海滨之城有点名气的作家……其实一切都还算过得去,偶尔还觉得自己在风生水起。但突然在一个深夜,月光照着镜中的一张脸,它像有了涟漪的一泓水,它在思念和惦记,刻骨铭心!我对自己说,该回重庆了,我的父母之邦。原来其他的地方我都只是在途经、打望,然后找回家的路。

一九九八年情人节的深夜,我坐火车抵达重庆菜园坝火车站。那时南区路那爿山崖上还如雨后森林缀满蘑菇一般缀满着大大小小的吊脚楼。微弱的灯火在几朵蘑菇的身体里隐约闪烁,却让我泪流满面——我把它们看作是这座故城为我归来专门留着的灯,也代表着对我这个背叛者的宽恕。

幸好我赶在了不惑之年前回到了重庆,回到了刚刚因直辖不久而意气风发、兴利除弊、旧貌换新颜、华丽转身的重庆。这二十多年来,重庆真是一日千里,变化多端,一不小心,一不用GPS导航,你就会在这座自己的浩浩****的城市里弄丢自己!

它真的已成为三千万人口的泱泱大城,并且日渐向国际style靠拢——政治、经济、城市建设中的高楼、道路、轨道列车、桥梁……,文化建设中的剧院、美术馆、博物馆……以及城中流行的绯闻和民间段子都多少脱离了大县城的趣味,有了大都市的传奇……总之,这座长江上游、西南地区的经济重镇虽然比上不足,也比下有余,终于找到并占据了自己该有的位置!在这二十多年中,我是这座城日益变迁、发展、壮阔的见证者和参与者,生逢其时!人的一生不过如白驹之过隙。好多人只能盯着一些没有名称更新的日子、一成不变的面孔、从不发生意外的环境过上一辈子,就像读了一部情节寡淡的小说便打发了生死。

我们多好,二十多年便抵得过许多其他国家的人几百年、几代人才能经历的风云、波澜。我们要大脑疯转,才能跟得上时代噔噔噔百米跨栏的飞越。我们谁敢衰老、认!

并且,重庆生得是如此惊心动魄,从气候、环境、人文到人的性格……全方位地极端、激烈。踩在重庆的土地上,必须要有勇士般一鼓作气的斗志;必须打完仗后才有资格分享胜利果实。不能优柔寡断、王顾左右而言他!重庆自古就是危危乎高耸之地,所以才有李白的“思君不见下渝州”、“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一个“下”、一个“过”,玩的都是危机四伏,速度与**……

当今的重庆更以魔幻景象吸引和吓飞好多异地客的魂魄——

李子坝那里的单轨列车穿楼而过便被他们说成是让子弹飞一会儿。真的就有游客建议,应把那列轨道列车搞成子弹的造型,让它去洞穿重庆湿漉漉的灰蓝天空;其实,那个景也有点审美疲劳了,还有更挑战心脏的内容人们还不太知道吧——从鹅岭翻过山崖过来,也就是从唐朝李商隐听夜雨的浮图关沿小路蜿蜒而下,要抵达李子坝的公路,得穿过头顶上的轨道线。倘若那时刚有“子弹”飞过,轰隆隆、轰隆隆,头顶惊雷炸响,大地在震动,人就像被丢进洗衣机甩干功能的那一挡,旋转,失去所有思考般地旋转……最后怎么样?灵魂出窍!

真想一把逮住李商隐的袍子,把他从唐朝拽到现在来,让他再写一首《夜雨寄北》,绝对不会那么感伤了吧,他定然豪气地大笔一挥:巴山夜雨听惊雷(轨道列车也成了那惊雷的一部分了吧)……

还有一次陪几位外地朋友开车从较场口凯旋路拐一个大弯梭下解放西路,把她们个个惊吓到花容失色,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失去地心引力,被抛到空中去。我说,至于吗,还没带你们去走李子坝那一带的三层马路,更没上歌乐山的三百梯呢……

重庆就是一座只供具有挑战精神和勇敢的人生存与游乐的城市。它天生就有点调皮捣蛋,与人作对,不让你过得那么舒服。但很有趣的是,当你将就它、适应它,或者突然就扼住其喉咙,它便会转身变脸,低眉顺眼,露出醇厚的微笑。它欠你多少,就会补偿多少——它给了你山路坎坷,便会还你矫健如飞的双腿;给了太多的雾,便会还你花容月貌;给了你酷冷酷热,便会还你耿直的性子、快人快语……

最重要的是,它决不会让谁把它误作成别的什么地方,哪怕在依稀的梦境里,也决不会让自己的眉眼与任何一座城混淆。这在现代中国城市彼此“撞脸”非常严峻的情形下,真不容易啊!它完全可以拍着胸膛说,在中国、在满世界,自己都是那个独一无二。所以,无论是远方的来客还是与它朝夕相守的老伴,即或醉得一塌糊涂了,还是会嗅着一锅正宗的重庆火锅浓郁的牛油味,呼过丘二:再来一份毛肚嘛……

我们活在一个独一无二的城市,也让自己的生命多少有些独一无二吧。这就是重庆的价值,重庆的给予!

重庆这座城的性别到底是男是女,是雄是雌,是刚是柔?考察这个问题也比其他城多一些思量!比如伦敦就是个男人,巴黎更像个女人;北京如同穿长衫子的中年熟男,上海宛若旗袍加身的嗲嗲少妇……重庆却让人一言难尽:当你捧读重庆的工业史,在字里行间读到“重钢”“嘉陵”“空压”“江陵”“长安”……这些大型国企、兵工厂的名字时,便有些雄壮的工业设备巨人般地向你走来,哐哐作响,步履豪放。那一瞬,你会认定重庆是彻底的man;大暑天,你看到上身光胴胴的崽儿们和“把子”(脏话)连天的女娃子当街喝夜啤酒,像要打起来似的猜码划拳,声震四周,你会绝望地认为这座城市仍旧是码头文化的那一套,怎么都高雅不起来,像个胡子拉碴的糙汉子……

如果只会这样带着偏见,潦草而粗略地来读重庆,就大错特错了。打开重庆这本书的正确方式是,俯下身来,像淘金者一样,用手细细去刨开河床浅滩上的沙砾,瞪大眼睛一点一点寻找埋伏在其中的散碎金粒子——

比如聆听回**于重庆街头巷尾的许多叫卖声,那真是巴渝的歌唱,别有风情在心头。早年间,有一个人有一幅画面是好多人至今的记忆犹新,他们的不断讲述,让我也身临其境了。他们说,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时,有位高大魁梧的汉子提着小竹篮,走街串巷地卖发醪糟的曲子和一种给小儿消食的吃食。有人在两路口见过他,有人在七星岗捍卫路那一带见过他,有人在下半城的凤凰台见过他。似乎他走过了重庆城,重庆城也走过了他,半个城的人都可以作证。而人们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除了他长得高大魁梧、气宇轩昂,有一副齐胸的漂亮美髯,还在于他总是穿着香云纱质地的对襟衫。走热了,汗会把那身香云纱打得透湿。而那时,穿这种质地、款式的人少之又少,他真像是从另一个时空走来的人。更有,他一边走,一边吆喝:醪糟曲子打食曲。前四字高亢、嘹亮、悠扬,响遏行云,后三字却霍然低下来,急促地收拢,比民谣更民谣……小屁孩们都喜欢跟在他的后面悄悄地学着这吆喝。但不敢跟得太紧,学得太大声……威风凛凛的他总让人觉得其人为武林高手,哪敢冒犯……

他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高大魁梧相貌堂堂的他为何干着提篮小卖的营生?为何六十年代末重庆城满大街再也不见其踪影?这些都成了谜,成了小说的素材。我一直对讲给我听的人说,那个穿香云纱卖打药的他绝对是个柔情似水的男子。他不过是以提篮走街串巷作为掩护,实际是在找人,而且肯定是在找一个女人……

这个故事算不算重庆的一种温柔呢?

还讲一个更古老的故事吧:那一天,唐元和十四年(公元八一九年)的一个春天,被贬的白居易白乐天途经三峡赴忠州(现忠县)任刺史。可以想象才被泪水打湿了的江州司马的苦闷和忐忑,尤其是要穿过凶险莫测的巫峡。而当时秭归令繁知一听说白居易要来,事先便在巫山神女庙的粉壁上大书:“忠州刺史今才子,行到巫山必有诗……”

白乐天船行此地,遥望神女庙、粉墙、诗歌,郁气尽舒,喜逢知己,邀繁知一舟中长叙、唱和,写出:“巫女庙花红似粉,昭君村柳翠于眉。诚知老去风情少,见此争无一句诗?”想来那一天肯定风和日丽,水波不兴,才能让两位小官僚一抛官场的疼痛,只顾诗来诗去……

重庆多体贴,尽让远道而来不被时代待见、不被人生待见的伤者行到渝州必有情,坐看云舒云起——李白、杜甫、刘禹锡、李商隐、白居易、元稹以及后来的臧克家、艾青、郭沫若、巴金、老舍……都在这片土地上写出了好诗好文。重庆亏待过谁?

记得有一次与一位江苏的作家聊天,他说重庆和南京有缘,一个曾做过民国政府的首都,一个是陪都。我玩笑着说,正都抗战时倒把大半个中国丢了,重庆这个陪都倒让中国翻盘了。重庆的命硬!

重庆在中国历史上多次扮演过拯救者的角色,改变历史的角色:譬如南宋末年,合川小小的钓鱼城抵抗蒙古大军整整三十六年。虽最终打开城门降蒙,但也让蒙哥汗殒命于此,蒙军主力被牵于此。它被欧洲史学家们称为“上帝折鞭处”,不但让宋朝多了些时日苟延残喘,更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格局;另一次当然是现代的抗日战争时期,重庆成为了当时中国乃至世界抵抗法西斯的重要大本营和精神堡垒之一,炸不垮,拖不垮,吓不垮……又是整整的八年。它以火热心肠,宽广胸怀收留了四方人士,八方难民……重庆成为了中国的退路,中国文化人与文化的退路……重庆的母城——渝中区更以自己的弹丸之地为整个中华民族顶起了半边天,即便是活在大轰炸的威胁与摧毁中,母城也不是忧郁的,重庆城也不是颓废的,生活也不是哭丧个脸的……它们给了所有人无比倔强和蓬勃的生命力——炸毁了的地方又会重新长出新的家园;敌机刚走,人们涌出防空洞铺面照开、麻将照打、舞照跳……所以,抗战胜利后,大画家丰子恺离开重庆返回杭州时深情款款地说:谢谢重庆!我想那时候的中国人都在全体起立,向重庆鞠躬敬礼吧!

你说,重庆是男是女啊?

它如此慷慨激昂、雄壮有力、婉转风情、以柔克刚……它是雌雌同体,刚柔并济。总是绝路逢生!

你怎么读它都是些皮毛的功夫,肤浅、前言不搭后语、挂一漏万、傻拙拙的。倒不如像搂定爱人一样抱着它结结实实地亲上一万口,亲上一万年,看够不够?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旅人得叩击每个生人的门,才得以敲响自己的家门……”

原来,重庆就在这里啊,我们生与死的地方……

二〇二〇年 十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