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
中国有多少座山叫白马山?
我以为能担得起这个名字的起码要有这些属性:阳刚、英俊、充满男性的荷尔蒙,并尚存、人迹罕至、洪荒又险要的秘境之地。
关于这些,武隆的白马山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天的安排总让人悲欣交集:白马与仙女两山一雄一雌,刚柔相济,可望而不可即,这便是爱情的最佳距离——以凝视来完成相思相恋或许比肢体的接触更意犹未尽……
无疑,老天肯定是站在各种角度来仔细审视过白马山的。它已把好评与宽恕写在了大山的每一个峰峦、峡谷、褶皱里:包括它宛若马头的那座山——那是一匹战马的面容,目光坚定,神情倔强。昂起头,仰天长啸,以自己曾经遭遇的那些灾难深重的过往来向大宇宙求一个和平;包括贯穿山腹的那条呈“之”字形的川湘公路,恐怕也令老天啧啧惊叹了。它长达五十五公里,打通了白马山的“任督二脉”,让险山峻峰一通百通……
当地的老人说,这条路也有它的原始版本,抗战时修的。当年陪都重庆的许多物资便是通过它,再经由湘或黔,运向滇缅战场的。那时的它就有“上十八(公里),平十八(公里),下十八(公里)”之险,走一趟吓死个人……如今这条路重装上阵,武隆人完全可拿它去与贵州晴隆“二十四道拐”的抗战公路媲美了。
而我由衷地喜欢这条路,还因为道路两旁一棵棵向你行注目礼的柳杉。
柳杉又名长叶孔雀松,树形圆整高大,树姿雄伟,胸径可达两米。它们喜欢云遮雾绕的高山,不惧阴湿。它们就像是老天派遣下来的天兵天将,勇士般气宇轩昂地站在白马山的山道旁,站在某种时空的中轴线上。所表达出的内容,远比我们的许多历史教科书更准确和公平。
雨后的白马山是让人最动情的,娇嫩的空气中流淌着五味子蜂蜜的甜腻味,负氧离子们从它们藏身的绿色躯体里偷偷逃逸出来了。我喝下这些绿色的空气,脑子里蹦跶出了青春年少的灵感。而灵感又变成美人那种波光流转的眼神,逼得你必须铆足了劲拿出所有的爱与赞美才能交换她的一瞥——
因为,绿色在决定一座山的生存与死亡!
当绿色枯瘦,山便开始衰老。
所以,还没被人过度消费的白马山,它当然可以跩,可以扬扬得意。还不用细数它的其余珍宝,只是单单凭借优裕殷实的绿色财富,它都足以让自己成为一个泱泱大国。
如何来赞美它如此丰满的绿色体态呢?送上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迦的那首诗吧——
绿啊绿,我爱你的绿
绿的风啊绿的枝
船在海上驶
马在山中驰
黑影笼罩她的腰肢
露台上她沉浸梦里
绿的肌肤,绿的长发
两眼泛着清冷的银光
绿啊绿,我爱你的绿
吉卜赛人的月光下
万物皆望着她
可她却看不见……
我在这座山上行走、做梦,吃带朝露的蔬菜远多于那些在冰柜里逗留已久的肉食……我一直在辨认这座山是不是我身体与心灵的避难所和拯救地……但有一点能确定:我与它之间不需要任何翻译。有一些昼夜我已独自占有了它的温柔与暴戾,如同加缪重返蒂巴萨所获得的:身体里已拥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即使,你叫我的名字,我也不可能听见;即使听见,我也不可能转身……”
一石
那夜,读松尾芭蕉的俳句:“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却是欲静愈无静。山里的蛙声叫得比别处更轰然,一阵压一阵,像一架架飞机降落时的闹腾。
熬到第二天,日头高升,却不毒,和颜悦色地照耀着山水,正是野游的好时光,我说我们得去找一找花石头了。
差不多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翻山越岭,就是去看一块石头。当地人为什么叫它花石头?这种叫法太有刺激性了,花与石——柔弱的与坚硬的掺和在一起。石头开花,多让人浮想联翩。
越野车不是傍着悬崖边上走,就是在芭茅草丛中像瞎子似的乱窜。好不容易轰地一声冲上了山顶,路却断了。
站在高处倒是能看见赵家山虎关水库,像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在崇山峻岭间游走。那绿得不像话的水竟让我瞬间激动。好样的白马山,竟私藏了这么个孩童般干净的宝贝,它是值得松尾芭蕉的青蛙们扑通扑通跳进去的——从东瀛古老的俳句,甚至从中国唐宋的古诗古词中源源不断地一直跳进去,不要有丝毫的犹豫!
还是得去找花石头,这样的好水,岂能茕茕孑立,还需要奇迹来匹配——谁在说,东边有美人,西边就有黄河流。
过一个村便问乡人花石头的位置。“花石头儿啊……”他们呼起花石头时来了个高度的儿化音,像叫他们屋里的细娃,暖融融的。只是他们有人往左指,有人往右指……花石头在他们热情洋溢的指点中愈发是云深不知处了。
山里难得见到几块宽绰点的田坝。若有,四周都会种植一些橙子树、广柑树来围绕,像是在为这些金贵的田坝宣示主权。突然就看到几个男女以布包头,戴着纱罩,持长竿在田垄间奔跑,嘴里“嗬……嗬……”地吼叫,似乎在驱赶什么。同行的姐姐说,他们在赶走野蜂子,不让它们把自己的家蜂裹挟跑了。
还是人厉害啊,我们竟可以去阻挡虫虫界的私奔。而人的私奔是连天神领袖宙斯都管不了的,否则不会因海伦跟着帕里斯王子的出走掀起一场特洛伊战争……
姐姐又说,这个地方太像我当初下乡的涪陵天台乡了。那时也就十六七,一人住在一座黄泥巴筑起的土屋里,离前后的人家都得走十多分钟。倘若有坏人来,喊天老爷都来不及。我每天都用一根粗棒子抵住门,再抱住另一根粗棒子睡觉。夜夜都是半睡半醒,一有动静就翻身而起,立马操起棒子……我想横了,只要有谁敢破门而入,我就乱棒打过去,打死了也活该……
我拿眼盯住姐姐因愤愤然而把鼻眼扭曲了的脸。
小时候,这张脸的花容月貌让我高不可攀。作为姐妹,被美的征服已多于对同性的嫉妒。我是心悦诚服和自豪的。但对那些重庆下半城的崽儿,这张花容月貌脸的存在简直就是灾难:他们为她兄弟反目,乌嘘呐喊地打群架,亮出手锤,时刻准备着要去为她冲锋陷阵……他们比《伊利亚特》中特洛伊城墙上的那群打算为海伦粉身碎骨的老将军具备优势,毕竟年少得闪闪发光,有的是活力四射的心肠与肌肉来践行对美人的承诺。
然而,谁能逃得过大时代的翻云覆雨?转眼间美人与他们各奔各的命。姐姐来到了广阔的天地,却并没有大作为:糊口的劳作与花容月貌在彼此诋毁,眼睁睁见着韶华流逝。对于一个贫困的乡村,人们对美丽女人的敏感还不如一堆能果腹的稻谷。漂亮的脸蛋有什么用呢?谁也消费不起,连姐姐自己也如是观。她说,一次宰猪草,一刀剁下去,碰上了手掌,鲜血飙起丈高……她伸出那只手,给我看还隐隐在目的疤痕,我突然想篡改一下海子的那句诗:姐姐,今夜我不怕得罪全人类,只想护住你。手里仿佛也生出一根粗棒子,操起它便雄赳赳地赶往一九六九年姐姐的那间黑漆漆的知青屋……姐姐当然不明白我此时的内心在怎样地调遣着雷电,她只管咬牙切齿地说,打死了也活该!我不能任人宰割,要死也得先拼一拼……
车又从山上冲下来,无意间便见着旁边的坡上站立着一个小亭子……荒山野岭的,一亭伫立,总有它留人的理由吧。我们爬上去一看,竟是花石头的家——
那个高三米,长二点五米,厚三米,重八吨的莽家伙躲在并不巍峨的亭子里,虽有些缩手缩脚,却也无风雨也无晴,倒也静好!
其实,它正确的叫法应该是化石。曾有专家鉴定:“它是海洋遗迹化石,特征由一系列连续、左右交错成人字形的纺锤状潜穴构成,据此可以确认为锯齿迹,时代为四亿多年前的志留纪。它的存在对研究四亿多年前白马山古环境、古地理与古气候,有着重要的科研价值。”
四亿年前。这个数字的确太悠远了点吧,我们穷尽几生几世也挨不到它的边缘。但我在触摸这块石头的细节时,竟有一种和四亿年前对上暗号、接上头的感觉——我知道像浮雕一般凝固在石头上的小鱼小虾或其他我们还叫不上姓名的古生物已经死亡四亿多年了。这不到六平方米的方尺间便是一个水族界的庞贝古城。但它们与庞贝古城那些人类面临死亡时惊恐万状不一样,它们游弋的姿势仍显出活泼欢愉,甚至是优雅……大难当头,是它们的智商不知何为恐惧,还是它们天然就会以向死而生的淡定去迎接大自然天崩地裂、海底翻腾的各种变革?
它们如此密密麻麻地聚合在一起,集体赴死,看似惨烈,又极其绚烂——
以我们人类的观点揣测,它们死前无疑是在英勇搏击、流着长泪地挣扎和告别,因为它们身体与身体的距离已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或许,它们就是依靠着这样的亲爱才抵抗住死亡前的恐惧,才能够把最美的身姿定格在生命最后的一瞬……
要死也得拼一拼。我陡然想起姐姐刚才说过的话——生命之美就在于不那么容易被束手就擒!
而它们是被怎样的一场大灾永远钉牢在了石头上的呢?
我们哪里能清楚?纵使考古学家得出一百个结论,对这些小鱼小虾曾经的生命,都是苍白。
关于这座巨石的身世,武隆有一位叫郑立的作家写下了这样的文字:“那一片山坡,野草疯长,荆棘葳蕤,树木婆娑,太阳与大地互换着万物昌盛的投名状,月亮、星星与大山轻拂着众生鼎盛的风语,飘逸的绿,流淌的绿,滚动的绿,掩没了民主村通往山顶上烂泥湖的一条山路。这条盘山小路上有一处歇脚地,四围无人居住,距村民活动中心有三公里,离烂泥湖有一公里许。路边上矮坡上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下边有一个容纳一两人躲雨的小石嵌。石嵌内,仰头可见在石顶上有一幅石花图,石花枝枝蔓蔓、绿意盎然隐入石缝的深处。这块独异的石头,民主村人叫它花石头,敬之为镇村之石,从没有人说得清它的由来,更没人道得明它的奥秘。它像一块精神的胎记,烙在一村人辈辈代代承袭的记忆。”
考古学家还说,这一带的大山腹中可能还揣有很多这样的花石头。但偏偏就是它蹦跶了出来,还屹立在石顶上,来与这一方村民做伴。村民视它为圣物,有灵性,上上下下,路过此石,不由得望它一眼,嘴里喃喃:花石头儿;累了,坐在布置妥帖的阴凉处,等着山风从那一片又一片半人高的苦蒿丛慢慢移步过来。他们像是把一切都预约好了,相信风和凉爽都不会失信。
二〇一七年六月的某一天,一位村民惊乍乍地跑到村上报信:花石头不见了!大家跑到现场一看,一台挖掘机和一条新推出的百米公路,证据确凿,拐走了他们的花石头!
那真叫个胆大包天!近十吨重的石头竟从那样陡峭的乡道上往下搬,吓死个仙人板板,他们会把花石头折腾得生不如死啊!
村民们气疯了,他们像自家的亲儿子被拐走了,哪里肯依?花石头那是老天赐予他们的镇山之宝、镇村之宝。丢了花石头,就像贾宝玉丢了被视为**的那块玉,失魂落魄……他们绝不肯依!
他们像《伊利亚特》中的那群希腊人一样,瞬间就组织起军队去开战,要找回他们的绝世美人。
连在外打工的人也在深夜赶回,心急如焚!每个人都心急如焚!
一帮白马山民主村的乡民,一群特殊的军队向未知出发,满世界去找他们的花石头……
老天保佑,花石头很快有了下落!像一部荒诞剧的结尾:是被一个长坝镇的人挖走的,以一万六千元的价格卖给重庆大学城的一户人家。这个愚蠢的邻镇乡民,不知道自己在犯罪,更不知他引发了一山的愤怒。他与他的买家当然要乖乖地完璧归赵!
七月,花石头回来那天,“民主村人倾巢出动,给花石头披挂上红绸大花,拉出‘化石回家了’的横幅,燃放鞭炮,欢迎花石头回家”。
读到郑立先生这样的文字,我第一次被中国乡村表达喜悦之情的方式深深感染,这也是农耕文明几千年遗传下来的幸福密码——当然是红色,只能是红色。正如有句话说的:如果世间真有奇迹,它的颜色就应该是中国红……
这还没完。接下来村民们自发捐钱,多的两千元,少的五十块,共筹了七万元,为他们的花石头建了一个亭子来遮风挡雨。纵或那亭子的建筑审美风格乏善可陈,很影响石头的观赏性,甚至石头该有的野性——一个粗糙的笼子把一头猛兽给困住了。但似乎只有这样石头才有了名正言顺的归属感,有姓氏的家……村民们有这样的意识和行动,已值得人敬佩。他们是以他们发自内心的**和审美力在爱着属于自己的东西,捍卫大山的尊严,自然的尊严,以及他们自己的尊严,哪里轮得上我们这些外人去说三道四,吹毛求疵?
我不知白马山外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巨大的宝贝,这个无法用人的双手去搂住的宝贝。那样的山路,开车去看都像惊险片。可偏偏有我先生小学的女同学,六十七八岁的人了,瘦弱单薄,竟和她的先生从赵家场出发,抄小路步行,来回五六个小时,跋山涉水去看过花石头……我们知道花石头的事便是她告诉的。
回来的那晚,正读着松尾芭蕉的俳句,就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响起。哦,是花石头上那些小鱼小虾来了。它们在我眼皮子下复活,一条条的,活蹦乱跳,还打情骂俏……
一花一草
在白马山上,总会被花花草草所打扰和羁绊。一座真正的山自然要草木丰盛。如果它真是一匹白马,毛皮也一定要油光水滑,那些花草就是白马山的毛皮,甚或血肉。倘若大山只有些岩石这样的骨骼,那多是拿来给人远眺或匆匆来去的。草木丰盛的地方,才留人坐下来,歇脚,宜室宜家。
花花草草,一岁一枯荣,死去又活来,古老又年轻,比我们先到这个世界,又会比我们迟走。嗨,一花一草,它们的王国首都在哪里呢?
(一)醉鱼草
我对它的关注,多因为它的花是紫色的。
紫色的东西对我有着致命的**。我沉醉于它们在红蓝之间的那种犹疑、患得患失,那种进退维谷。正是这样的不确定、不专情使紫色有了一种奇怪的自由和独立,以及奇怪的神秘和高贵。而这高贵既是孤傲的拒绝,又掺揉着莫名的挑逗性……它会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妙玉,活得很暧昧的那个女子……如果《红楼梦》中的女子可用一种色彩去形容,在墨绿的黛玉、清灰的宝钗、洋红的湘云、湛蓝的探春之后,妙玉便是那欲说还休孤独又傲慢的幽紫。
不过醉鱼草的这种紫却消减了我对紫色的提防与较真,它们的身体里似乎更多地注入了红色的原浆。红色的支持让它的紫色不那么极端和尖锐,有了踟蹰。哎,古中国就有一个名词来形容这种色彩——踟蹰色。
好一个踟蹰色。三四米高的醉鱼草一大蓬一大蓬地在崖上、路边、河畔踟蹰,穗状的花如同已经熟透了的粮食,散发出闷沉沉的香味,把几十平方的范围都加以封锁。每年四至十月都是它们的花期,八月至翌年四月又是它们的生儿育女季。它们活着,一点不踟蹰,一点都不虚度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用来展示自己的大红大紫,它们是花界的奋斗者。
醉鱼草不只是徒有其表。它的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能为人所用:全株有小毒,捣碎投入河中能使活鱼麻醉,便于捕捉,故有“醉鱼草”之称;通常认为:花、叶及根皆可药用,有祛风除湿、止咳化痰、散瘀之功效。兽医用枝叶治牛泻血。全株可用作农药,专杀小麦吸浆虫、螟虫及灭孑孓等。
鹿场往云水涧的路上,有两三公里的路边全是醉鱼草,那一带的风似乎都带着紫色的重量,浓郁的气味直刺嗓子眼儿,有点让人呼吸急促——它何止能让鱼醉,完全可把神思恍惚的人捕入另一个空间。每次走到那里,我会朝天长啸几声,再放声高歌,吼意大利民歌《桑塔露琪亚》最后那几句。我要证明我是一个清醒的存在。
也有人气定神闲地走在那里。曾遇见一妇女,拎着一塑料袋不紧不慢走着。见了我,笑吟吟地说:妹妹的声音好生个大,隔几湾都听见了。又问,你从哪里来嗒?我说是重庆渝中区。“哦,莫去过。”我说,就是那个有解放碑的地方。“哦,听说过。”“那你去过哪里呢?”我问。“最远也就到过武隆县城。但我娃儿他们去过广州、义乌……”她脸笑得像白马山的太阳,不掺杂质,发黄的大门牙像金属一样闪亮……
她说她原先住羊角镇。拆了,搬去土坎。今天大清早从土坎坐车到碑垭,走了两个小时的路,到了这里。还得走几十分钟的路才到达目的地——她的娘家。
转山转水回娘家,我陡感人伦的美好,又被白马山爽朗的阳光灼了一下。接下来的对话更吓了我一跳:看她走路的劲头,以为她与我差不多大。她却又露出有点发黄的大门牙说:我七十好几了嗒。
(二)一年蓬
去鹿场的路上,低洼地开满了“一年蓬”。如果是乌云压过来,这一方荒野会显得特别颓废,灰色把“一年蓬”的绿叶白花全部剿灭,变成死气沉沉的一片混沌。但只要给一点阳光,白色的小花朵便透明清亮起来,绿色的细叶与枝干也有着不可思议的曼妙。
当然,一两枝“一年蓬”形只影单,哪会引人注目?必须是它们拖家带口的群居,它们一个村庄连接一个村庄地叠加,形成铺天盖地之势,就有意思了,它们成了可以淹没一切的力量!
一年蓬,菊科植物,性凉,味甘苦。可入药。具有消食止泻,清热解毒,截疟之功效。用于消化不良,胃肠炎,齿龈炎,疟疾,毒蛇咬伤。
它有好几个别名。却让我觉得完全是南辕北辙地彼此不搭调——
女菀、墙头草、瞌睡草、白旋覆花。
浪漫的让人想入非非,土的土得掉渣……
站在开满“一年蓬”的荒野上,脑海里会闪出《枕草子》里清少纳言描绘的那个画面:“五六月的黄昏。一名穿红色服装的男子,将青草整整齐齐地割下。”——用一种色彩去割下另一种色彩,亏她想得出来,让人有着奇怪的惘然。
一个过路的男人,站在花海的一角与我们聊了半天。这里的山民最多的财富就是揣着大把的时间,随时都可拿它们出来陪你玩。我一直不太清楚我们究竟聊了些什么……比如我们问:这“一年蓬”是天然的还是人栽的?他答:可能是野生的,也可能是人栽的。不太清楚;又问这座石头房子是谁建的。他答:可能是这里的人,也可能是山外的人,不太清楚……
他凡事都“不太清楚”地与我们聊了很久……一个过路的人,似乎是在山野里闲逛,等人聊天的人。
山中才几日,山下已千年。或者,山中几千年,山下才几日——山里山外时空的计算完全不一样……山下总是忙。忙得只争朝夕,偶尔休点闲,仍是手机在手,生怕漏掉了重要的人或事……人是那样猴刨刨活得瞻前顾后,不断刷存在感,生怕世界把自己忘在了脑后。
在山上,时间富得流油,盯个月亮都可大半夜。奇怪的是,时间总在不经意间又生长出来,仿佛取之不尽,该干的事情都干了……包括闲扯。
(三)紫菀
有几晚被一种叫紫菀的小花弄得有些伤感,想来想去,不过是与死亡有关。过去,死亡是很缥缈的东西,通身被文学艺术喷了一道漆,从书本或一些影像艺术中影影绰绰挨过来时,多少给人隔岸观火的美感;而人一过半百,死亡就像被大风刮过来的断枝残树,嗵嗵嗵,沉重地砸在你的屋顶上,甚至**。稍不留神,你就有亲人或朋友被死神强行掳走……
还是说说紫菀吧——
“紫菀,别名青苑、紫倩、小辫、山白菜、还魂草等;菊科紫菀属,多年生草本。通常生长于潮湿的河边地带,是一味中药,有治风寒咳嗽气喘,虚劳咳吐脓血之功效。花语:回忆、真挚的爱。紫莞传说为痴情的女子所化,为了早卒的爱人,在秋天静静开着紫色的小花等待爱人漂泊的灵魂。
“另一个传说是死去的人为了告慰爱人,在秋天时,坟墓的周围就会开出淡紫的小花。活着的爱人看着这小花,就像见到曾经的爱人一样,沉浸在美丽的回忆与思念中。”
看了这些文字才知为何这种小花有些戳心。死亡对人最大的惩罚并不一定是死者肉体的消亡,而是生者对死者思念的沉重——死亡这件事更多的是对还未死亡者的恐吓和羁绊。
尤其是思念,它是生者扛起来多么痛苦的行囊——那是一架刑具,背负它走完余生得靠勇气和麻木……
所以,在相爱的人之间,先逝者或许是幸福的,就像梵高所言,只要仍被人记得,你便依然活着。
曾经看过一部电影《死神的化身》。主演死神的是那时正当年、帅气爆棚的布拉德·皮特。他为了探究人们为何喜生恶死、好死也求赖活着,便化身为美男子乔布莱恩来到人间。他的不期而至不但搅乱了媒体大亨威廉姆帕里全家宁静的生活,更撩拨起威廉姆帕里女儿苏珊的芳心。
毋庸置疑,布拉德·皮特如果真是个死神,也会让女人们前赴后继扑上去的,更何况在电影中编导还为他设置了若干无法抵御的魅力:英国绅士的气质,文质彬彬,有双孩子般单纯和诗人般忧伤的眼睛,对任何人与事都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和善意。而在另一方面,死神也日益难以抵御人间的**:泳后苏珊滴着水湿漉漉的长发,一块散发着奶油香气的饼干,**漾着美妙音乐和女人曳地长裙的派对。更要命的是,他和苏珊深情至骨髓的爱!这种人鬼恋、阴阳恋,绝望,却又无比璀璨……而人间何曾是死神的栖息地?只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谁不把他驱逐出境?他得走了!他用令女人心碎的眼神对苏珊说:“我不想离去。”苏珊泪眼婆娑,心如刀割,恨不能追随而去……死亡在相爱的人之间已变得不阴险、寒冷、黑色了,反而彰显出它让生命蔓生出的无限柔情。就像卡夫卡所言:生命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它会停止。
地球多大点啊,哪能承受得了什么东西都没完没了地存在?包括情爱。所以它必须给一切生命一切事物一个删除键。而我们正因为已预知这个删除键早就埋伏在人生的某个角落,才会活得有所顾忌、收敛与珍惜……而且,渐渐也不得不学会接受死神,甚至去亲近死神。因为它本身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做到这一点的人,其实在世间便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了,反而获得了通往自由的车票……
我们已有那么多深爱的亲人、朋友去了那边。那边不会是凄清、陌生之地吧,会不会是另一个家园……所以心平气和地谈论一下死亡,就像在路边会不时遇到紫菀,与它相视一笑,各自释怀……还是女诗人辛波斯卡那首诗痛快——《谈论死亡,不带夸张》:如果有人宣称死亡是万能的/那么,他自己的存在就证明了/死亡并非无所不能/……没有任何生命可以不朽/即使是一瞬/死亡/总是迟了一瞬。
死亡总比生迟了那一瞬。先有生才有死啊!生,到底赢了它。
死亡也是一种公平、语重心长,甚至是希望!
三岛由纪夫的《晓寺》,主人公本多一直记得好友清显离世前对他说的一句话:“我们还会见面的,一定会的。就在瀑布的下面……”
我也总相信会再见到父亲:在他所走过的路上。在我所走过的路上。
一院
游山西村
陆游
莫笑农家腊酒浑,
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
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
拄杖无时夜叩门。
过故人庄
孟浩然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刘长卿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
读这些古人的诗歌,最羡慕的是他们那个时代似乎走到哪里,都能叩门而进。那些田家、那些柴门之后是不设防的家园,他们处处都可以为自己找到风雪夜归处。
白马山的院子,南中国大山里的院子,都天生携带着侠客小说中的神秘感,或屹立于一座孤独的山头,或深陷于低矮的山坳,或藏身于柳暗花明的大林子里,或临水生长在竹与芭茅草的混居中……这些院子存在的方式原本带有强烈的隐世性。但,它大大方方坐落在那里的样子,又像把自己透彻地打开了,两手一摊,和平地说,来啊!
我真就去了,踏着陆游孟浩然们的足迹,沐浴着古风四处去串各种院子——我不用事先给主人打电话,不用为去窥探或打扰了别人的生活顾虑重重……似乎,满山的院子里都住着我的亲戚,要一张凳子坐、一口水喝都是理所当然。
我很是享受这种残存的农耕文明的脉脉温情……
我们去了山虎关水库深处的张家院子。它背靠大青山,面湖而立。或因离水太近,房子全建在了四五米高的石堡坎之上。一条几乎成六七十度角的石梯,斜斜地伸去有围栏的上院落,像是在死死地抵住那里,如同木跷在支撑踩高跷的人,便使得全木结构的张家大院既有岌岌可危之感,又有赫赫然的气派。
大院应该也有一二百年的光景了。现在仍看得出当年大户人家的排场——红漆残留的大圆木门和雕刻了繁复图案的花窗,都在细说当时的明月照耀下的荣华……
现在这里只住了一对老人,贫困户,每年都要拿国家的补贴。男人瘦小,身体像个还没发育成熟的少年。戴着一顶破旧的军帽,穿着厚实的蓝色化纤面料的西装。大夏天的,他干吗穿这种衣服啊?我看到细汗珠从他鬓角渗出来,淌过脸颊……他细细磨磨把竹竿砍成竹筒,又把竹筒砍成竹片片,好费神的活路儿。一大半天,他一直在做这件事,竹片片在他身边堆积如山,快把他淹没了似的。
我大声武气地问:你弄这些个竹片片来做什么?他答:烧火。
坐在围栏边的他家亲戚说,这个大院子乡里有可能打算来重新修缮。那时来这里可是要买门票了哟。
我站在危危高耸的上院落,望着没有一丝皱纹的天空和湖水,见着那位我们该称为婆婆的老人,利索地梭下那成六七十度角的陡斜石梯,抱一抱柴棒棒噔噔噔几步就爬上来,气都不喘一口,就暗笑自己:替古人担什么心呢?这是他们住了好些世代的家。他们在这里呼吸或叹息,从琐碎的日常间吮吸生命的能量,渐渐便与这里的房、大圆木门、雕了花的窗、陡斜石梯,甚至那些码在坎下美得像艺术品的柴火棒棒成为一体了,生与死,都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我倒更喜欢另一座临湖而立的杨家小院。从半山腰看去它完全是被装置在了诗经的《蒹葭》里,尤其是山里起雾的时候,它像一只飘摇在水中的船,让人为它的势单力薄捏一把汗……小院只住着一位大姐,姓杨,六十六岁了,去年老伴走了。
杨大姐也有儿有女,都在山外打工。问她一人守着院子怕不,“怕啥子,各人的家”。
喜欢杨大姐那张温和笃定、像我二伯母的脸——带着一种牺牲者的认命、无畏和圣洁!
她把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房前屋后种瓜种豆,花红柳绿。她叹息道:一个人的日子也是日子。还得过。还不能马虎。
我们在她院子待了一上午,吹葫芦丝、拉二胡,闹喳喳的声响不成调,碰到湖水也就各自散开。她安静地坐在鸟雀窜来窜去的屋檐下,一半脸被阳光照亮,轮廓温柔;一半脸被阴影笼罩,像冰冷的崖山……而后,她起身去厨房忙活,递个头出来对我们说:晌午期(吃)了再走……
还有个大院子,就在公路下面。但一片挺拔笔直的银杉却把它藏得密密实实。如果不是里面偶尔传来弱弱的鸡鸣狗叫,你或许不会发现银杉林子里还有个偌大的院子。
我踏着小路松软的泥土去院子时,一只鸟翘着臀,拖着黄黑相间的尾巴在我前面慢慢地踱着步,像在给我引路,又像在陪伴……嘿,我认识你吗?我问它。
它回头,瞅了我一眼,扑吱地飞走,那么果断。阳光出来了,似乎是被五根手指头从什么地方一把捞起来又使劲弹出去的水花,一点一点洒在了树梢上,再滴落在草丛间。
院落寂静得让人怀疑它是否有人居住。前两次去都没见到过有人,自己推开门拿出条凳来在屋檐下坐起,喝茶看书……
怎么可能是无人居住呢?这家院子建得相当有个性和风格,凹字形,有七八根大木柱支撑起了长长的风雨廊。白墙、绿门绿窗,绿松石的那种绿,色彩的搭配暗地妖娆。这样的色彩运用,在川东农村实在罕见,一般都是白与灰色系或土黄色系的搭配模式,外观上不会掀起人的审美波澜。
它很像一个布好了景,只等演员上场的舞台——阔绰的坝子也是干净得一塌糊涂;农具像装置艺术一样摆放在了该摆放的地方;院前大丛的芭蕉树和仙人掌都是英气逼人,绿得肉墩墩的……
第四次去终于见到了主人。中年的夫妻俩正在拾掇红苕粉:一个把晒成片的裹成筒状,用刀切成圆盘形。一个把圆盘形解开,抖抻,呈条状,然后把若干条状捆在一起,挂在绳子上或置于簸箕里晒干。男主人说,晒还不能完全放在大太阳下,毒日头会一下把苕粉的那点精丝吸了去,苕粉脆了就不绵扎了,得在风雨廊里就着太阳斜过来的那点热度,慢慢阴干……
两人不急不慢伺候着苕粉。我说,你们这种手工操作好慢哟。他们说,没事个嘛,慢慢弄……我当时便决定要买他家的红苕粉了,难得有这种好山好水好空气好性子伺弄出来的吃食了……
我坐在他们旁边读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那个大块头的美国佬正坐在巴黎的咖啡馆,为一个妙龄女郎心猿意马。二十多岁“巴漂”的他暗自思忖:“美人啊,我看着你呢。不管你在等谁,也不管以后是否还能再见到你,反正此时此刻你非我莫属……”接着海明威又决定要暂时离开阴冷的巴黎,去瑞士莱萨旺的一户农家乐待上一些时候。
对,没看错,海明威说的就是农家乐。说那里吃饭便宜,白天看看书,晚上可以和老婆睡在有柴火壁炉的房间里,暖暖和和……
在欧美,一离开城市,到处都是农家乐。记得二〇一四年我们在威尔士的一座大山里便住过这样的农家乐,每一条毛巾全是太阳的芬芳……
硬汉海明威啊,突然有点喜欢不硬汉的你了!
那天,从院子爬上公路,抬头又见到那座大坟蹲在对面的林子里。本来它不该这样招惹眼睛的。密密麻麻的银杉伙同几蓬一人高的山芦苇完全可把它屏蔽掉。但这座大坟竟用了红蓝二色的油漆涂抹了外观,仿若哪国的国旗在那里飘动……每次路过,只要是前后无人,我都会用一阵狂奔来甩掉那怪诞的红与蓝……
这次却在那里又遇见杨大姐,她刚刚去乡里开完会回来。她穿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过的那种化纤的花格子女便装,红驼相间,配以深咖色的棉布裤。真好看!她细长的身段被这样柔和的色彩和又有些怀旧感觉的衣衫衬托得很舒朗,有种不惊动的美,包括对山林的不惊动。她见到我,眉眼皆暖,说:妹妹,我院子里有几株花,是你们城里稀罕的。你下山时把它们挖走嘛。要不,待在我院子里可惜了它们……
杨姐保重!
她又暖暖地一笑:妹妹记着来哟!
我知道我不会去挖那稀罕又值钱的花。那些宝贝的东西还是待在大山里好!
如果明年不再来白马山的赵家这里,我与这位杨姓大姐可能此生后会无期。哎,那就以此别过了吧……
一狗
住白马山车盘的农家乐,邻家喂了几条狗。他们对狗们所干的事就是常常用链子把它们锁在又脏又窄的小房子里,或者就让它们满山遍野乱跑一气自己去找食……能找得到什么吃的,只有天晓得!它们是一群饥寒交迫的狗哇,尤其是到了冬季,这里虽不会冰冻三尺,但也会大雪纷飞。这些狗的命运将何去何从?
好在这还是七八月份,白马山的盛季,可任狗类野蛮生长,无法无天地繁殖。这可能是在它们短暂的狗生中唯一活得有趣的地方,在饥饿与偶尔的自由间,它们可以在广阔天地里“滥情”“纵欲”,想和谁做就和谁做,想在哪里**就在哪里**……它们比起那些亦步亦趋地跟随主人,包括**权也任人宰割的城市宠物狗类来说,毕竟还保持了一点野性的尊严!
住农家乐的人都对这群狗厌恶之极,连六岁的小儿都会挥动着拳头,用胖腿向它们踢去,猛喝一声:滚!所以我常常只能偷偷捡起桌上不吃的肥肉,用纸包好,做贼似的趁人不注意时拿到一个地方去喂它们……我经常为自己如此“浅薄而泛滥”的同情心把自己搞得相当扭捏,在众人面前更是不好意思……有时心太软也是一宗罪。
拿去的吃食太少,几乎被三只身强力壮的狗一抢而空。一条更瘦更弱、折了一条腿的狗总是跟在后面从不抢食。最后剩给它的,几乎是一堆骨头。
它是一条已不当年的母狗,肚皮下像弹孔似的排列着干瘪的**。如果形容得仁慈一点,那些**像花朵开败后唯余的焦枯枯的花蒂,没有任何生命的美感了。
一只残疾狗,自然抢不过身强力壮的同类,这是自然法则。我这样想。别人却对我说,不尽然。它是那三条狗的妈,脚还没被车撞断时,一吃食,它也总是让着自己三个如狼似虎的狗崽子。
母爱这件事,在狗身上竟也是浩**无边?
我又被这只充满母爱的狗搞得心神不宁了。
一个大太阳的中午,我看到它独自趴在邻家院子的角落,那三只没心没肺的家伙都没在身边。我便去几张桌收捡了肉、骨头,丢给了它。它先是仰望着我,眼神温柔。然后用三只脚强撑着那只残腿来了个款款起身……让我觉得这个淑女般优雅的起身是对我致谢的某种礼节。然而,它并没急着吃食,而是环顾四周,用更温柔的眼神在寻找着什么。显然它已不习惯吃独食了……它瘸着脚,围绕着一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似的美食一圈一圈地转,不时用眼看我和四周,低声呜呜地叫着——不知在表达喜悦,还是在呼唤它远处的那些没心没肺的崽子,可惜狗的语言我不懂……
终于,它下口了,几下便把地上的一堆肉、骨头吃得干干净净,并伸出枯瘦的舌头把有油水的地方舐得干干净净。显然,这位饥饿的母亲好久没有认认真真吃过什么东西了。
我在大太阳下心满意足地目睹它酣畅地完成了自个儿的私宴,咧嘴一笑。突然便想起《红楼梦》中平儿无辜被王熙凤、贾琏夫妻双打之后,以及香菱的新裙被大观园丫头弄污后,贾宝玉把她们接到怡红院的桥段。绝色美男的宝玉极尽温柔之能事对这两位被委屈被压迫的女子各种解难、体贴安慰……那种好与利益无关,与性无关,也与人世间所解释的那些情爱无关,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对这些可怜人做点什么,内心才能放得过自己……
有时同情这件事就是为了自己心里头好受些,与被施者没有多大的关系。做了,就完成了,畅快了,别人记不记得根本不能去纠结。否则,你就变成了债主,余生只能去干收债的事!
过后的几天,这只狗每天都好几趟跛着脚、带着它的儿女,来到我住的农家乐,隔着玻璃拿眼往里瞅。只要看到我,它嘴里就呜呜地轻叫,像个老熟人似的打着招呼。叫声里的那种亲热劲和信任却是让我不忍听的。它错误地高估了自己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完全没有认清即或像我这样对异类生命不带恶意的人,也不会为捍卫与己无关的事物去费力淘神!我基本再没给它拿过吃食了。老板娘每次为我们这桌端菜时便黑着一张脸,并拿脸拿色在我们食客与少得可怜的肉食间梭巡,那意思已是在警训:好自为之……终于,她当着农家乐的其他客人面告诫我:不要再去招惹那只狗了。它可贼,喂一次就会天天带一帮狗来。其他客人都烦得很了。再说,你喂得了它一辈子?它比不得你们城里的狗,它天生贱命……
离开车盘的那天,我想起什么似的问那邻家人,怎么没见那只瘸狗了呢?那家女主人撇了下嘴,说,又遭撞断了一条腿,在坎角下挺尸呢,活不活得哪个晓得哟……我像被人啪地抽了一鞭子,血色艳红。我想下到坎角去看一眼那只狗。拽着脚走了几步,却突然止步了。我害怕!
一人
城门洞离车盘村不过三公里路。
城门洞无城门,它是两座巍巍的山岩间,一个被老天一巴掌击穿的洞。我现在从山下望上去,似乎仍可听得到那非人间的崩山巨响。
武隆这一带处处可见喀斯特地貌。喀斯特,这三个字看上去特别的艺术、温文尔雅,像个外国绅士。但,仔细一想,却是这片山河中痛不欲生的血泪史。
好在都过去了,曾经的天崩地裂,乾坤大挪移。只剩下山岩上恍若古中国的城堡,石洞恍若月亮——往左移走着瞧,石洞渐渐纤瘦,成了上弦月;往右亦然,成了下弦月。居中仰望,它便是人世间最大的一轮满月了——朗晴的天,里面就装着湛蓝的天色和大朵的云彩;刮风了,里面就是东倒西歪的草木和惊恐万状的飞鸟;假如有打柴或挖草药的人经过那里,就会看到一些黑乎乎的小蚂蚁在“月亮”里爬行……便会想,他们是怎么上去的啊?那可是叫做登上青天了……
去城门洞那里其实一直都有着路。并且是自古武隆去川黔的通道,也就是当年用马驮驴负或人力肩挑背扛运盐茶去川黔的茶马道。据说现在这里已是驴行者们的打卡地。常常有男女骑着山地车在城门洞处呼啸来去。这些,是在百丈山岩下的我完全不知晓的。不知晓中又失去了一座神秘园——以为只有天神可以挨边的仙境原来早已成为了红男绿女们熙熙攘攘的娱乐超市……
百丈峭壁之下是什么情形?乱石如瀑自上而下——那可是一面被凝固了的、沉甸甸的瀑布!想来当初肯定是乱石震天动地翻滚下来的。但不知是谁揿了暂停键,巨石们全部都停住了脚步,我支着你,你举起我,搭积木一样狼牙交错地摞起百丈高。谁都不能有丝毫的动弹,哪怕是最弱小的一坨石头。而这些所谓的孱弱者也是有千斤重吧。所以,这里是个巨石阵,巨石的国度。其臣民的身躯个个都是以吨来计算的。我站在它们的脚丫子下,额头冒汗,一再告诫自己,小心点,千万别惹怒了这些莽大汉子。
却有水潺潺作响游走于巨石们的身体间流下来。难以想象它走下来的一路是怎样的且行且阻,因为你听得见水在巨石们身体里面的咆哮如狮如虎,震耳欲聋……
令我动容的是这里藏了座小型水电站。多小?我称它为一个人的水电站。每天只有一个人守在这里——方圆几十里除了大青山就是绝壁的大石崖,就是乱石汹涌的巨石阵……水电站其实有三个人。互轮,每人值二十四小时后才有人攀登上来换班。夏季还好,冬季可以想象;白天还好,夜晚可以想象。倘如是一个雨雪交加,山风呼啸的深夜,一个人在这里怎么个待法……
眼前这位刘姓的工人又是位个头儿很瘦小的男人。我在白马山碰到的男人几乎都是矮小精瘦型的,大概只有这样的体型才适合在山地里奔走,峭壁间攀爬吧。块头大了这里的风也兜不住啊。
一个人在这里怕不怕?
他答:怕啥子?晚上把门一关,一觉到天亮,好睡!
有没有野东西来?
他答:少!来了,把门一关不管它。它耍一会儿就走了。
在他心目中这已是份很不错的工作了,一个月有一千五百元。值完班回去还可去天尺坪茶场采茶,或去山里采药来卖。自由自在,又可几处找钱,这样来过生活在大山里算是很不错的了……
我们去,他好高兴,把唯有的两张好条凳端出来给我们坐,把自己安置在一张烂凉椅里,却手脚舒展,不卑不亢。他非常健谈,甚至滔滔不绝。他说,别看我们这里的水,乖得很,是山泉水哦,随便煮个啥东西都香得很……
水电站有个厕所,有大半个身子都空悬在岩崖外。站在厕所里仿佛置于云端上,伸手就能捉住些云缕,泉水从脚下哗啦啦地流走……
我们离开时,见着他一人站在峭岩上,面对万重大山——无形中有种力量的对比……但感觉,他真的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