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重庆有时会天气突然好得让人想入非非,整个城市像从沉沉的灰色中睡醒,一夜间便容光焕发,步入一场色彩的音乐会,该登台的一个也不少——粉桃花是暧昧的民谣、紫玉兰是矜持的美声、黄油菜花是让你喘不过气来的Rap……重庆有戏了,一年一度终于得到了大自然最慷慨的母爱,连坡坡坎坎也在承欢,那样的路不平竟是浪漫的极致。含有艰辛的浪漫,便如苦口的良药,治疗人的许多坏德性,比如愈容易得到的东西,便愈轻易地抛弃……而这样的色彩季,却莫名让我想起沈铁梅策划并演唱的一场川剧交响剧《衲袄青红》。浪漫吧,像巴渝三月天的名字,绝对的巴渝乡愁的名字。拿它来嫁接交响乐,需要翱翔起来的想象力。
一
看过川剧交响乐《衲袄青红》二〇〇九年在比利时欧罗巴利亚——中国艺术节开幕式演出的视频。时任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家副主席的习近平和比利时阿尔贝二世国王也坐在台下欣赏。那真是非常独特的视听盛宴——融川剧青衣、帮腔、锣鼓与西洋的管弦乐为一体,川剧的Logo之一锣鼓与铙巧妙地穿行于西洋乐群山的包围,像睡莲一般航行于大湖之中。沈铁梅一开嗓,宛如静夜里的星子划过天际,银光熠熠的流星雨注定下在布鲁塞尔的记忆里……她站在那里,迎着帮腔疾风般刮过来,摇动她高挽的发髻和虹裳霞帔。这个为舞台而生的女子便成为了真正的皇后,观众用掌声为她加冕皇后。她笑靥如花,像一个川江上的船工在享受着闯滩成功的喜悦。她率领自己的人生,一出夔门,且战且喜,她走向世界,世界走向她!
二
遗憾的是,对于沈铁梅的这些努力与成功,我是若干年后的今天才有所了解与体会。作为一个重庆人和媒体人我是否欠了沈铁梅一个道歉?她主演的《金子》《李亚仙》早已蜚声海外,如雷贯耳,而我竟从没有坐在剧场好好欣赏过她的任何表演。
我对川剧充满一种因无知带来的偏见,觉得它过于喧闹、下里巴人的土、不入耳……
去年认识了对川剧艺术很喜欢的朋友春暖花开。每每听她眉飞神舞地谈到沈铁梅和她的戏都觉得不可思议:一种闹喳喳的地方戏,有多大的艺术含量?
春节前,淅淅沥沥的雨中去看重庆川剧团电影版的川剧《金子》。两个多小时的屏住呼吸,两个多小时的回肠**气,《金子》彻底征服了我这个对川剧充满偏见的人——
堪称现代经典川剧的《金子》,除了对川剧精华的进一步展现,更在剧中融入了巴渝民间的言子、清音等艺术形式,使其厚重又创新。而沈铁梅扮演的金子自然成为全场的焦点。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真是惊也是那种惊法,艳也是那样的艳法,很符合虚实相生、遗形写意的川剧人物塑造的审美特色。她柔美、张力十足又大胆创新的唱腔真是要把你的魂唱出来:或呼天抢地的高亢、响遏行云;或柔美婉转,耳语般细腻……它带着你千回百转去追随“金子”的命运……
我觉得我们重庆人应该好好感谢沈铁梅。因为她让我们这座城除了拥有美丽夜景、美妙火锅、美艳女子三张名片之外,又多了一张——魅力十足的川剧。
中国有两位演曹禺的“金子”演绝了的女子,幸运的是竟都是我们重庆女人——一个是刘晓庆,一个是沈铁梅。尽管她们的“金子”各为电影版和川剧版,然而都入木三分,准确地解读了曹禺笔下的那个女性人物的精神内核——明明活在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时代,却偏偏要与命运叫板……
比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刘晓庆在电影《原野》中演绎出“金子”狂野的个性与性感来,沈铁梅对“金子”这个人物形象有了进一步挖掘与塑造。所以沈氏的“金子”层次似乎更丰富,色彩更纷纭、复杂:她不只是一个叛逆、泼辣、敢爱敢恨、决绝的“金子”,也是一个机灵、俏丽、调皮、多情的“金子”。她更因自己的善良、细腻、柔弱而一直挣扎于爱与同情之间,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爱得爽朗,恨却是刀子嘴,豆腐心。
刘晓庆的“金子”赢在了“放”;沈铁梅的金子赢在了“收”。刘晓庆演的是北方原野上的乱世佳人;沈铁梅演的更像是云遮雾绕的巴山蜀水中隔壁家的妹崽……
在我,仿佛更感到沈铁梅版“金子”洞穿人心的力量:真人秀的舞台,离观众如此近又如此远,无法利用任何电影特技、包括电影特写镜头来增强表现力,能依靠的似乎只剩下唱腔与肢体语言这些最原始的戏剧手段。但却要让一个角色、一场戏催人泪下,谈何容易?
然而,沈铁梅、川剧《金子》竟然做到了。
……
更令我常常辗转反侧的是沈铁梅唱的《三祭江》。她用一种存活了几百年的艺术把我送入时光隧道,推开门,见到的是三国,见到的是孙尚香。
站在我们二十一世纪的高地望去,孙尚香与貂蝉一样,都是男人权力游戏的三国世界里,两个孱弱的粉色影子;两个被男人的阴谋阳谋消费殆尽的无辜少女。所以我们如今的流行歌星柳岩完全可以衣着性感,弄扇舞剑,又蹦又跳地唱道:自古 美人计没人不清楚/郡主清楚扬言/伤痕盛满酒杯/半壁江山比酒美/折扇开启 道别挥笔/笑颜无奈散去/散落的棋 博弈曾与你/那盘中未完待续/可惜/如果让我 重返三国/不假思索/问你爱我/游历起落/笑看蹉跎/铁娘子月下也惆怅……
在这段半文半白、语句不通的歌词中,我们仿佛在对一千多年前的那个孙尚香来一个女权主义的启蒙和现代思维的怜悯;完全还可以来一声川剧念白——惨啊!来祭奠“十七不织布/弯弩/三百穿杨的人物/文才题在诗尾/武略骑在马”的孙郡主、孙小妹……
而《三祭江》这出川剧重要的折子戏似乎把孙尚香的悲剧推向了**。它讲的是刘备痛失关羽、张飞二弟,誓死为之复仇,进攻东吴,却壮志未酬,病死白帝城。夫人孙尚香闻噩耗,奔来江边一哭刘备、二哭关羽、三哭张飞。三祭江后,为亦亲亦敌的男人们泪尽意绝,投江而死。
它真的只是一个嫁鸡随鸡蠢女人的殉情故事?
沈铁梅给了我们一个相反的答案:孙尚香在看似别人给她布置的人生里,从来都遵从了自己内心的召唤。她是美人,自然要选择英雄。追随英雄就是她一生的事业和价值。当众人在嘲笑东吴赔了夫人又折兵时,她也在暗笑,男人们懂个什么啊?他们哪里知道人生苦短,还没好好爱一场便战死沙场那才叫冤……
她汹涌澎湃地爱过了,哪怕爱的是家族的敌人。但这个盖世英雄也给了她盖世的传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沈铁梅演绎出孙尚香如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大悲,她的三哭中何尝不是也在哭自己?!但更无比准确地呈现出孙小妹的高贵与坚持。一个敢于为爱去献身的人,就是被信仰笼罩的人,能主宰自我的人!她的幸福又岂是我们能窥探的?
《三祭江》分别运用了高腔、胡琴、弹唱三种声腔来演唱。即川剧行话说的,它是一出只能靠“三下锅”纯唱功来完成的戏,演员在台上基本上没什么动作可以吸睛。所以,这折戏就是对演员的大考!
而《三祭江》恰恰是沈铁梅的拿手好戏——它的难度系数有多高,她达到的艺术境地便有多高。更高的地方便是天光云影共徘徊了!按川剧研究专家杜建华女士的话来讲:高腔是川剧有别于其他剧种发育得最完善、最有优势的声腔。而沈铁梅的高腔已经是炉火纯青的级别了。她润腔有方,游刃有余,悦耳动听。所以半个小时的《三祭江》由她唱来仍会分分秒秒攫住观众的心,这在中国的川剧界已代表一种高峰……
三
何为川剧?我们很多人可能不屑回答。认为它或许不过是下里巴人的干嚎;或干脆就是老古董早就被塞进历史的抽屉里了。
我们会扑爬跟斗地去追逐意大利的歌剧,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以为那就是在拥抱世界文化,在面朝大海!不懂点意大利歌剧似乎都不敢号称自己有文化了。
然而我们对自己的母文化——川剧却可以大大咧咧地满脸嫌弃,没有任何负罪感。
无知竟然让我们毫无敬畏之心地随口便问:川剧也是一种文化?
假如老天刻薄,肯定会扇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大耳光的!
川剧不但是一种文化,而且山高水长——
川剧的形成史便是川渝地区的一部移民史和都市成长史。明末清初,川渝商业经济日趋发达,城市日见雏形,才招惹了各地移民拖儿带女入川。他们在带来一口难改乡音的同时,也带来了可以慰藉心灵的戏曲。
他们的乡愁必须要靠艺术来解决。
然而,这些异乡人也发现,文化上的入乡随俗才可能让他们真正在陌生之地落脚谋生。于是,明代后期流入四川的江苏昆曲,虽保留了原先的曲调,但唱白都改用了四川方言,成为了川昆,并与高腔、胡琴、弹戏等声腔及锣鼓相结合……其他的外来戏曲,如秦腔等等,基本上都走着与昆曲“混成”了川昆差不多的路数。
川剧行家认为:“各声腔的合流过程,首先统一在四川方言上,如陕白改川白,苏白改川白,以适应四川观众的需要。同时,以川剧锣鼓为媒介,把各种不同声腔的演唱,统一在锣鼓节奏之中,使不同腔系的演唱方法,走向谐调和统一……逐渐形成具有四川特色的声腔艺术,它们包括了高腔、胡琴、弹戏、灯调、昆腔。清代末期时统称‘川戏’,后改称‘川剧’”。
很完美——奔涌着的川剧没有沧海桑田的惨烈革命,没有谁征服谁的霸权主义。它只是各路涓涓细流的自觉汇集,充分体现了我们祖先的善意和厚道,大气磅礴接受与享受其他文化的智慧与胸襟!
川剧的形成便决定了它的厚重与广阔。犹如它举世独特的那种形式——帮腔,一人唱,众人应……平沙落雁,水会照应……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在养一方艺术。几百年来,川剧的锣鼓喧天、震耳欲聋的高腔也在帮川渝人直抒胸臆,一扫天不时、地不利带来的各种憋屈、苦难。川剧就是那时川渝人的心理医生!
我想,可能现在仍有不少重庆人从没看过川剧,更没看过由沈铁梅领衔主演的现代川剧代表作《金子》或《李亚仙》。这对一个希望拥抱各种文化的现代人而言,不能说不是一种缺失。
其实,在我们热忱地追捧意大利歌剧以及其他欧美歌舞剧、音乐剧的时候,殊不知我们的川剧也成为了他们稀罕的宝贝。他们竟然能听懂我们的《金子》《衲袄青红》。我们川剧皇后的唱腔也令他们如痴如醉,三月不知肉味。
四
也是在春雨朦胧的夜晚,与铁梅以及她两位漂亮的妹妹红梅、冬梅相逢于重庆长江边的船上。
蜕去舞台上姹紫嫣红粉妆的她,另有一番沉静温婉之美。与人聊天,仍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她说:当初自己是哭着踏入川剧这一行的,一千个不情愿,总觉得川剧没有京剧好听;她说,她和现在很多川剧人最想干的事,便是为川剧正名。让川剧愈来愈好听,让更多的人、包括年轻人也迷上川剧。
浪击船舷的缓急间,她清唱了一段《凤仪亭》中貂蝉的选段。结尾处,两个妹妹帮腔,沈家姐妹的好声音在夜色里舒展,悠扬婉转,令人动容。
那一刻,是我千金难买的风花雪月……
五
这些年,作为重庆川剧院院长、重庆市文联主席、全国人大代表的沈铁梅,在“两会”总会成为焦点人物。这是因为她一直在呼吁的中国传统文化走向世界应该有升级版的问题渐渐引得各方关注。
她提出:我们的传统文化走出国门要有新模式,要有很好的包装与打造;要有能与世界接轨的表达语言;不但要靠院团集体的力量,也要注重民间文化的魅力……
这些有温度的文字,让我又想起她在比利时欧罗巴利亚艺术节上唱川剧交响乐《衲袄青红》的情景:虹裳霞帔、髻发高绾。她这个戏剧皇后迎来了世界各国观众用掌声为她举行的加冕礼。她让外面的世界记住了川剧的面容。
她欠身致谢,东方式的妩媚间,长袍大袖里却蕴藏着力量——不断闯滩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