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与刀(1 / 1)

山河爽朗 吴景娅 2749 字 8个月前

夜声

应该说,黑暗成为了我的知己,石梯不再是陷阱,而像柔软的身体躺在我的臂弯,像细长的丝巾搭在那里,我的向上攀登如同滑过梦境,即使气喘吁吁,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我已觉得攀登是接近神圣的某种仪式,或许只有折磨肉体,才能让灵魂瘦身,再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它飞起来,才有鹰的感觉。

黑夜模糊了一切,包括时间,包括个人史。比如我第一次爬大足北山是上世纪的一九八〇年。转身,便抵达了今夜。我不知是什么东西能把三十多年的时间之差缝合得严丝合缝,连个线头儿也看不到。

不真实的也包括黑夜中的声响:近处明明有佛经的《大悲咒》海潮般起伏,而耳畔轰响的却总是两种铿锵之声:一种是铁凿进攻石壁的声响。叮当、叮当,刺破了石壁坚硬的肌肤,毫不犹豫、毫无怜悯;一种是铁锤借助淬火进攻铁元素的声响。叮当,叮当,是征服,又像安抚。厚实的铁变薄了,像男人的性觉醒,变得锋利而战无不胜了……刀,跃跃欲试。

两种声响,彼此搏击、决斗,又彼此致敬与缠绵。有时它们像玫瑰的歌唱,带着春情勃发的迷人劲儿;更多的时候却像烽火的咆哮。叮当、叮当,暴风骤雨般地来,挤满了整个夜,也占领了我的内心……

夜任由我被这些声响淹没,它袖手旁观。直到我抵达佛湾摩崖造像的洞窟前,开始去读那一万尊菩萨的面容,犹如阅读一部厚重的佛教艺术史的时候,我才察觉到:夜,启齿一笑,如释重负了。原来它一直在引领着我从一些浅薄的**中突围,向上,心无旁骛地往有光亮的地方走。

柔软

夜,想让我看到些什么呢?

佛湾躺在灯火通明处,身姿蜿蜒,甚至性感。

我明明知道面对的已是千多年高龄的躯体了,但却真真实实嗅到来自婴儿肌肤上的气息,乃至是六月柑橘花举起青白色花蕾时的那种合度的芳香……

然而,它恐怕还不算这个夜晚最想告诉我的事实吧。如果我的阅读浅尝辄止,立马便会跌进许多浮云中,不能自拔。会觉得夜如同沙漠,不动声色地拿走了周遭的树、花草、房舍、砖石,投在地上的人影,各种魔幻般的声光效果——

只让一万尊菩萨栩栩如生!乃至,让我感到,它们从来就是活着的。

刀遇见石头,竟是呼风唤雨、起死回生的。刀与石头,一对硬邦邦的狠角色,皆可杀人如麻,伤物无数。但一物降一物。再不可一世的石头,在刀与时光的双重夹击下竟改弦易辙,更换天性,变得柔软,薄如蝉翼……

北山上的石刻让我看到了刀与石是如何在化敌为友,恩情似海的……

有人称重庆大足北山摩崖石刻是“中国观音造像的陈列馆”。其中千手观音、文殊菩萨、水月观音、数珠手观音等都堪称绝品。其数量之多、造型之美、品相之高在世界佛教石窟艺术中很是罕见。

对大慈大悲、亦男亦女观音形象的描绘给了中国艺术家们几千年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可以说,每个艺术家、艺术工匠都会因自己对信仰、世界、爱与悲悯的理解不同,捧出一尊具有个人印迹的观音像来。

然而,北山的观音像却有一个明显的共性:皎若明月的神性之美与春暖花开的世俗之美犹如天意,那么唇齿相依地融为了一体。

可以想象刀对石头的进攻吧,是摧毁也是重塑。

其实,刀,什么都不是,工具而已。有灵性的是握它的那只手。在不同的手中,刀,或许是鲁莽的士兵,石头的破坏者,制造出粗糙、滑稽的雕像仍是石头,仍是没有语言的沉默家伙;或者是创造者夏娃。她吹一口仙气,线条便灵动起来,雕像的面颊吹弹可破,躯体呼之欲出,微笑与莲花都从石头里返回人间。

无法想象的是工匠们在天天面壁,日复一日,一锤一凿打造这些观音像的时候,他们各自的眼前会浮现些什么景象。

或许是那样的冬月天,稻谷收拾干净的瘦田,灌上了水,一块连接一块,宽宽窄窄,高低错落,一座大湖,立体而生。只有盈盈一握的田坎成了通天之路。她摇曳腰肢走在前面,他紧赶慢赶跟在后面?

或许是开春的分离?告别的脸颊,贴住另一个脸颊。那一张人比桃花的脸颊翻过了几道坡坎还追逐而来,犹如川东清明前的雨,欲罢不能……

或许完全与女人不相干,只是老屋、古井,挂在屋檐下的衣衫,晒在坝子里的萝卜干?……

他们活在一个乱世,波诡云谲:唐朝气数已尽,一步一蹒跚走向末路;五代像一个过客,列强喧喧,藩镇割据,却早早退席;陈桥兵变出了个篡权者赵匡胤。这个小名香孩儿的北方粗鲁大汉在当了十六年皇帝后,便在“烛影斧声”中被所谓手足情深的兄弟赵光义弄死……

如此动**、血雨腥风的世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强者都岌岌可危,弱者更是命若蝼蚁,朝不保夕。唯其如此,他们偏偏要抓住一些坚硬、结实、亘古的东西,比如刀,比如石头——他们要用一把凿刀、一把锤子来与石头对话,来把自己对好事情的记忆,好生活的向往与祈祷,以及作为人的尊严通通说给石头听,让它们长记性、知恩怨,懂得什么叫悲欣交集。

他们雕刻的何止是遥不可及的观音菩萨,何止是那份敬畏与信任?更是在雕刻自己人性中的光艳。光艳渗进石头的体温之中,让暖和的更暖和,渐渐不朽……

莲花

一百一十三号龛的宋代水月观音像,活脱脱是一个生长于丘陵云雾间的川东女子,纤柔中有蓬勃的野性。她端坐于金刚台上,头戴花冠,仿佛顶了一座繁花似锦的花园;而浑身上下华丽又动人:“加身的天衣,上为荷叶形短披衫,下系裙衩,袒胸露臂,散发垂于肩,璎珞珠串遍于体,肘带披巾上下飘动。”

她一手置膝握数珠,一手斜倚右膝;一腿横卧,一足却跷放台面。

虽然大足石刻中所有的水月观音像都令人惊艳,然而像这样邻家气息扑面而来的女神像仍让人欲辨已忘言。

它突破了世人对水月观音描摹的约定俗成——外门楣及两侧门柱上虽也有着细腻的水波纹,并且在灯光的照耀下,它们也有波光粼粼的动感。但,与其说整个龛在表达“观音坐水旁,静观水中月”的主题,不如说只是在展露一个面容姣好、身姿优美的女子自由自在的生活场景。

她要什么水,观什么月啊?她自己就是水与月——丰盈的面颊就是皓月当空。平视的目光里银光熠熠,那便是娇媚的月亮眼神;而俏皮地跷起的那只脚,仿佛随时都会放下去,戏水;迤逦而至金刚台下的裙带如风,那就是深不可测的水啊……

她的神性是孤鹜,人性是落霞,在我们想象中的长天里,齐飞。

这般美轮美奂丽人似的观音何曾在云岗、龙门石窟中见过?她只能是家住南方的女神。是古昌州万千美女的缩影。

所有的神像都不是凭空捏造的。是那些艺术家、工匠两眼放光,逮住的是人世间最美的面容。唐代也有“菩萨似宫娃”之说。只是唐代的观音像比较肥硕、丰腴,有着母亲式的正大仙容,慈祥中透着威严。那是拿来让人敬的。

而北山的许多观音像已从唐朝的脸庞、身形丰腴圆润,薄衣贴体,渐变为宋代的脸型俊俏,双眉细长,黑发披拂,全身裙裾飘逸了。艺术语言已被注入新元素,所谓的“曹衣出水,吴带当风、满壁风动”的技法在这里落地生根,达到了极致。最典型的莫过于备受人宠爱的“数珠手观音”——

如果说一百一十三龛的水月观音还尚存着唐朝遗风,而“数珠手观音”却完全是佳丽云集的古昌州府美人的代言。因为那时偏居一隅、暂无战祸之乱的昌州,有的是大丰大足的物质来养育自己的女儿。

“数珠手观音”有个更娇艳四射的昵称:媚态观音。

这尊在大足石刻中颜值最高,堪称国宝的观音像,让我一想起她就会下意识翘起兰花指,去迎阴雨绵绵里不怀好意的寒。

三十多年前,初次见媚态观音的时候只觉其姿态别致动感而已,并没深味她有何等的媚法。这次再用已呈沧桑之色的眼睛去端详,尤其是透过夜的气息,灯光制造出的迷蒙感、舞台感,陡觉,世界在变大,她在变小——在离我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小得像隐匿于莲心里的一粒种子,躲藏在巢穴里的雏鸟。她踩着莲花的身子也愈发飘逸,仿佛一阵风来就会随风腾空。只有相挽的两只手像树的根须牢牢地扎进了石头里,微倾的脸庞,斜睇的眼都是大树上生机盎然的叶……

我迷失于她身上无以言说的缥缈神性和很熟悉的世俗气息。甚至觉得这个美少女,从来都不是来自于天上,而是来自人声鼎沸的大足街市。好像在白昼里刚刚与我擦肩而过——那些樱桃般的女子,像当季的水果,有着没被化肥催熟的笑和芬芳。微翘的嘴角像纤瘦的上弦月,弓一般拉开……

原来,媚态观音的媚并非是那种大张旗鼓地让你臣服于她的裙裾下、无法动弹的霸权,而是亲民的,滴水穿石的。见她,如见镜中的自己,相视一笑,任时间如白驹之过隙。

这样的观音是拿来爱的。见她如见明月,从黑暗王国中开出花来!

观音像创作至此,审美取向已有了质的变化——从佛教初来中国时的“勇**子观自在”,到唐朝丰满成熟的母亲式威仪,再到宋代俏丽年轻的邻家女儿,佛教由西至中原、至西南……一路在本土化、世俗化、亲民化。

佛徒们日益领悟,愈是心目中的天神,愈该是位风清月白的美人。她坐莲而来的时候,才能剪开黑色的欲天恨海,普度人们的罪与恶。她便是莲,莲便是她。她穿过千难万险而来,就像那种穿过污淖却通体干净的植物,走过了全世界,走过了自己,才能成为你回头时的岸……

回头

大足人幽默地说,在他们一百多万人口之上,还应加五万尊菩萨。他们是在与五万菩萨同行。

五万菩萨,声势浩大的军团,它们像茂盛的森林覆盖了大足的宝顶山、北山、南山、云篆山、石门山……

大足石刻是世界八大石窟之一;也是与敦煌莫高窟、云冈石窟、龙门石窟、麦积山石窟齐名的中国五大石窟之一,成为了世界文化遗产的重要部分。它历史与宗教方面的研究价值,尤其是艺术价值,随着时光一寸一寸向前碾动,愈发熠熠生辉,不可估量。

然而大足石刻却存在着许多未解之谜——当李唐王朝那不可一世的英姿化作了佝偻的背影渐渐隐入历史荒原时,是什么缘故让在中原已偃旗息鼓的石刻造神运动南迁至这偏远的小城?难道它就像一粒种子的播撒,嫁与东风,吹到哪,就在哪儿落脚谋生?

而且,如果我们得知,轰轰烈烈的大足石刻造神运动的创始者竟是一介武夫,杀人如麻的唐末将领,一个山寨王的时候,会不会笑出声来,觉得历史这家伙太不按常规出牌了?

韦君靖,一个大足石刻必须铭记的男人。关于他,百度词条是这样介绍的:“生卒年不详,客籍,今陕西扶风人,唐将领,创大足北山石刻。任昌州刺史,充昌、普、渝、合四州都指挥使时,主持首凿大足北山石刻。韦君靖还在永昌寨内雕毗沙门天王像为自己助威壮胆,以求毗沙门天王的保佑。”

北山石刻之首还立了一座韦君靖碑。四千多字的碑文记述这个秦川汉子的过往,可以解读出这些内容:“在黄巢起义、唐僖宗逃避成都,蜀中藩镇酷斗的晚唐,时任昌州昌元县(今荣昌)令的韦君靖,趁势合集义军,雄踞昌州。继而蜀中发生著名‘三川’之战——涪州韩秀升起义,西川陈敬瑄征讨东川杨师立,王建讨伐陈敬瑄。韦君靖是无役不从。由是步步荣升为静南军使,成为统领四州、虎视川东的封建领主。在王建夺取西川虎视东川的情势下,韦君靖为求自保,便在维龙岗(今北山)建永昌寨,周围二十八里,筑城墙二千余间,建敌楼一百余所,粮贮十年,兵屯数万。”

读到这里大致能揣摩出这位“战神”的形象——手握刀剑,崇尚武力,横眉冷眼打量着这个世界,带着对自己与他人生命的双重蔑视。

而就是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却信奉神灵。为求神灵的庇佑,除了凿出毗沙门天王像,还“于寨内西翠壁凿出金仙,现千手千眼之威神。具八十种之相好,施舍回禄俸,以建浮图,聆钟磬于朝昏,喧赞呗于远近。”

他造的佛像开创了北山佛湾摩崖石刻乃至大足石刻的先河。铁锤、凿刀击打石壁的声响,叮叮当当在北山回**,然后又向宝顶山、南山、云篆山、石门山蜿蜒而去……

山下龙水湖畔的小镇上,炉火正旺,打刀的男人汗流浃背,户户传出了另一片叮当声。刀、斧、凿,各种五金件源源不断奔赴他乡,远走高飞。大足龙水刀闻名遐迩。

而北山上的工匠依然日日面壁,用新出炉的凿刀与锤在造他们内心的那尊神。

终于有了片刻的山河宁静。韦君靖竟也可以放下手中刀剑,去听晨昏庙宇的钟声如期而至,像寻老巢的燕,落在他内心最暖和的地方。他把玩刀剑的时候,也许会想到它们的其他用途——比如可以去为人寻找食物、解决食物、比如,可以拿来作为娱乐道具,在晓风残月的清晨闻鸡起舞;或者,干脆就把它们置于案,悬于墙,去戏弄春风……

历史的河流不是我们定式中以为的那种非白即黑。灰色,甚至说不出色彩的浪花永远在拍打着我们智力的堤岸,人心很多时候就是肉长的。宗教与艺术也就是在人心如铁的时候,戳到你心尖尖,看它流出的血还是不是鲜红的。

只有接受真相才是我们接近真理最近的一条路。

韦君靖的消失让人愁肠百结。也如仓央嘉措最后的结局永远令人得不到答案一样,唯其神秘便有着无法言说的凄美——

在前蜀皇帝王建攻破永昌寨的前两年,韦君靖竟消失于历史的烟海中,连个模糊的背影也没有,只有似是而非的传闻在江湖上隐约:一说,他为护城战死沙场;一说,他皈依佛门,敲破木鱼独善其身;一说,他改名换姓,成了王建的养子。

我愿意相信第二种。相信在古佛青灯的照拂下,他交出了自己曾紧握屠刀的双手,交出了灵魂。佛,收留了他。

佛诞生之时,大泽的莲花盛然绽放,形如车冠。佛站其上,手指天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那时他还是北印度迦毗罗卫国的悉多达王子。当这位王子舍弃红尘,于菩提树下幡然醒悟,绕树而行时,奇迹艳丽:一步一莲花,遂有十八朵莲花随缘而生。佛愿意等得每个人的回头,勿论早晚。

韦君靖回头,第一眼能看见的,定是莲花浩瀚的世界里观音的现身。她剥开他魔鬼一般的躯壳,露出其向善的那一丁点核仁。

最柔弱的善终能翻山越岭去打败最强硬的恶——莲花战胜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