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斯顿上校率领手下的华工们刚刚渡过松姆河,德国坦克就已开始把炮弹打过河来。
他们未敢停留,马不停蹄地穿越由潮水般涌上来的英法军队组成的防线,向着后方奔去。
半道上,被德国人打得还剩下130多人的华工第7营,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他们都是北京天津一带的人,京腔川腔一齐嘈响,分外亲切。
大家谈到这两天各自的遭遇,不禁唏嘘不已。
队伍离开松姆河大概五六英里,他们碰上了已经撤退到这里的赖特中尉的炮兵连,才坐下来喘口气。
正在离公路不远的一处坡地上赶筑火炮阵地的炮手们,热情地向他们跑来。
赖特中尉不失军人的严谨本色,英俊、精明、板直,目不斜视,还有两撇神气的髭须。他豪爽地命令他的部下:“快去,给鲁斯顿先生的部队送些吃的来。”
炮手们立即拿来食物,饼干、泡菜、苏打水,还有涂上厚厚的黄油夹着上等牛肉的面包。
华工们也纷纷从背囊里拿出香槟、威士忌,乐得炮手们差点发疯。
中国人英国人四下里围坐一起,大吃大喝起来。
桑德福上士仍然是那么生气勃勃,显得机灵诙谐。他早就不顾军人的尊严,敞着军装,挽着袖子,看上去简直是一个长着一张肥胖脸蛋的调皮娃娃。他不仅热情地和鲁斯顿上校说话,把自己的烟卷大方地撒给中国人,还饶有兴趣地与英语讲得很不错的鲁芸阁交谈开了。
鲁斯顿上校坐在地上,把赖特中尉给他的烟卷揉碎,塞进大烟斗里,心神不定地抽起来。
他抬起头,眼光飞向远方,充满绝望地说道:“一切都完了!德国人已经开进了圣瓦莱里,或许现在已经开始抢渡松姆河了。”
赖特中尉凛然道:“先生,德国人绝对过不了松姆河!我们既然没能够在对岸堵住德国人,现在就决不能再后退一步。所有协约国的军人要在巴黎前面战斗,要在巴黎城里战斗,而绝不能退出巴黎。”
“这是上级的命令?”
“是的。”
“啊,我的上帝!”鲁斯顿上校跳起来,按捺不住地叫道,“中国人,我们应该留下来和炮手们一起战斗!我们的后面是巴黎,巴黎的后面是英伦海峡,海峡的那一边,就是我的祖国。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张登龙——”
张登龙提着缴获来的机枪大步走到他面前。
鲁斯顿上校的声音热情高昂起来:“你以你在战斗中所表现出来的非凡勇气与技能,征服了我,赢得了我对你的信任与尊重。现在我宣布……”
华工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提拔张登龙担任华工第14营副官,如果我在战斗中遭到不幸,全营由他指挥。”
华工们热烈地欢呼起来。
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如狮似虎的张登龙,此刻感动万分地望着对他表示衷心拥戴的弟兄们。他的心中**澎湃,他的鼻梁阵阵发酸。
袁澄海忽地蹿上前来,双手抱拳,对着张登龙头一点,恳切说道:“登龙兄弟,我袁澄海认准你是条英雄好汉。以前,你损了我的光彩,我对你一直耿耿于怀……怪我心窄眼黑。今天,我当着全营弟兄们的面,将一句心窝子话掏给你,你张登龙张副官,指东我冲到东,指西我冲到西,你叫我跳崖,我要是皱一下眉头,就是他妈个龟孙子!”
张登龙**难捺:“袁四道,好大哥,登龙……谢你了!”
鲁斯顿上校满意地笑了:“作为新上任的副官,你不准备对你的部下讲点什么吗?”
讲点什么呢?……无数的话语在胸中翻腾……张登龙出国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信任的幸福与激动,他眼中阵阵潮热……这个勇猛过人的山大王在这生死线上深深地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任何一种情感都万难与信任相比。
他的心在狂跳,血液在飞速奔流。
他动情地喊道:“14营的弟兄们,我,张登龙,一个山野汉子,能得到鲁斯顿上校的信任,能得到你们的信任,就为了这信任,让我为你们死上一千次,一万次,我也……高兴!”
华工们全都站了起来,气氛肃穆。
“我们中国人……好可怜!”张登龙此时眼中已噙满泪水,“看看英国人、法国人、比利时人……他们全都是为了保卫自己的祖国,就连漂洋过海来的美国人,他们的心窝子里也有着自己的祖国!可我们有啥?啥也没有……我们盼穿了双眼,祖国也不要我们……”
他哭了。所有的中国人全哭了。
数百条粗细不一的喉咙发出的哭声揪人魂魄,震天撼地……这是悲壮的号啕!他们的心尖儿发痛。他们对自己的祖国充满恨!恨!恨!……可是,却又莫名其妙地为它而悲!而哭!而嚎!
鲁斯顿上校不停地向他的同胞们翻译,所有的英国人都在摇头、叹惜,发出感慨不已的议论。
“弟兄们!”张登龙强止住哭泣,继续说道,“不管我们多么仇恨、咒骂自己的祖国,可是我们毕竟是一个中国人呐!难道有谁能摆脱?我们不为祖国打仗,也要为中国,为我们自己争气!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影,人一辈子横竖是一条命的买卖,窝窝囊囊地死去,不如泼出命去争他条好汉当当。我要求你们,同我一样地打仗,我冲到哪里,你们就跟到哪里。如果要死,我张登龙死头一个!我们不能让外国人骂我们是松包软蛋,要让他们鼓起眼睛看看,没有祖国作靠山的中国人,在战场上同样是一群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张登龙,没说的,刀山火海我们也跟着你往前闯!”
“谁要是丢中国人的脸,我们杀了他!”
“张副官,你放心,我们第七营剩下的百多号弟兄,全死心塌地跟上你了!”
华工们爆出一通狂吼。
鲁斯顿上校感动地拍拍张登龙的肩膀,半晌,才昂起头对华工们说道:“张副官如果也不幸阵亡,队伍由翻译何玉中指挥……何玉中,何玉中呢?”
鲁芸阁凑上前去低声对他说道:“鲁斯顿上校,何玉中恐怕不会再归队了。”
“什么?他到哪儿去了?”鲁斯顿大吃一惊。
“过松姆河时,船刚离岸,我看见他和罗小玉从岸上的那片胡桃树林子里钻出来,慌慌向河边那个叫作诺莱特的小村子跑去了。”
“你看清楚了?”
“绝对不会错。我当时正站在船头上。”
“这个怕死的杂种!”
“不,鲁斯顿上校,我看何师爷与罗小玉不是开小差。诺莱特村里有一个中国姑娘,呃呃,法国姑娘……不不,”张登龙一时着急,表达不清楚自己的意思。
“你别急,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鲁斯顿问道。
“我到那家里去吃过饭,姑娘叫艾米丽,她的老爹是法国人,妈妈是中国人。”
“噢,她是一个混血姑娘。”鲁斯顿松了一口气,“那么,她长得一定很美?”
“是的,她长得人见人爱,相当漂亮。我敢断定,何师爷带着罗小玉到艾米丽家去了,他不放心。”
上校的脸色完全缓和下来了。“鲁芸阁,你多疑了吧,他要逃命只能跟着我们过河,怎么能留在对岸,让德国人抓去呢?”
鲁芸阁满面尴尬,结结巴巴地搭讪道:“我真的……看见他们……跑进了诺莱特村。”
张登龙道:“我猜想他们是去救那一家人。再说,上前线时就已经宣布,开小差的一被抓住,立即枪决,没有一个中国人愿意作为一个怕死鬼死在自己人的枪下。”
鲁斯顿说:“这样吧,队伍已经留在这里了,马上派几个人去路上找他们。”
张登龙立即喊道:“胜儿,你带两个弟兄,顺着这条公路,马上去找何师爷和罗小玉。”
这时,一个北方小伙子走上来,犹豫片刻,才怯生生问道:“张副官,你们刚才说的罗小玉,他是……四川人,还是……”
“他是北方人……哦,对啦,他也是天津一带的人。”
“啊,小玉,果真是他!”小伙子惊讶地叫了起来,“罗小玉,他怎么会跑到四川人里来呀?”
“你认识他?”
“俺和小玉是一个村的,我们两家墙挨着墙。”
“你叫啥名字?”
“俺叫王五儿,是7营的三道。长官,让俺也跟着这位兄弟去找罗小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