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来自祖国的羞辱(1 / 1)

吃晚饭时,鲁斯顿上校向第14营华工宣布了一个特大喜讯:以中华民国国务院秘书长徐树铮为团长的中国政府赴欧洲慰问华工使团,已经到了巴黎,明天将和其他协约国国家的慰问团一道前来圣瓦莱里。英国方面决定派第14营作为华工代表,前去火车站参加迎接仪式。

消息飞快传遍整个大营,各营华工都跑来向第14营的弟兄们呐喊祝福。

这一群漂泊海外,受尽欺凌的孤儿,第一次感受到了祖国的温暖!

人人眼中泪水盈盈……啊,他们曾无数次诅咒过祖国,糟践过祖国,而仅仅是这样一道喜讯,就把他们心中积蓄已久的对祖国的隔阂、冷漠、仇恨冲击得一干二净了!

他们突然发现,个人的恩恩怨怨悲欢离合原来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只有祖国高于一切!

他们内疚了,他们悔恨了,充塞于他们胸中的,是对祖国的强烈无比的思恋与深沉的爱意!

而这种感情,在第14营里就表现得愈发强烈了。

代表……他们将作为15万赴欧华工的代表,与其他协约国国家的军队代表一起,去火车站列队欢迎来自祖国的慰问团。

英国人把各营的理发匠,全部派到了第14营。

在何玉中与鲁芸阁的请求下,鲁斯顿上校大开绿灯,为他俩签发了进出大营的通行证,让他们赶进城里去买布料赶做一面中国国旗。

当两人一头大汗赶回大营的时候,首先扑入他们眼帘的是第14营华工住的十余栋大工棚。今夜,那一片屋子里灯火通明,有的窗口正不断地飞出欢笑声,有的窗口飘**开四川老家的山歌儿。

他们沉默着向前走去,心中**滚滚。一种巨大神奇而又万难用语言表达的力量正震撼着他们的灵魂。那苍白无形的祖国,第一次在他们心中变得如此实在如此真切如此温柔而又如此的催人泪下!

他们走进一间声音汹涌的工棚,华工们呼隆一声围了上来。

何玉中把国旗“哗啦”一声抖开,双手举起。

无数双眼睛一齐放出光来,紧紧地盯着那面五色交辉的旗帜。

张登龙猛地站出来:“何师爷,明天让我来掌旗!”

“我来!”

“我来!”

华工们争先恐后往前拥。

潘憨子一步蹿上,将国旗从何玉中手中夺过去,得意说道:“张大哥,和俺比起来,你那块头就排不上号了。掌旗的人,就得要俺天生的这点威风。”

“潘憨子,你给我放下!”袁澄海把国旗抓在手里,“这旗,是何师爷掏钱制的。谁掌旗,得听何师爷一句话。”

鲁芸阁赶紧向何玉中说:“给张登龙吧,他长得骠壮,又有一身好武艺,能够给咱中国人长精神。”

何玉中把眼睛落到张登龙脸上,为难地说:“登龙兄弟,你来掌旗最好不过。可是,这是中华民国的国旗,你头上留的却是一条满清的辫子,这就不太合适了。”

华工们也“哄”地笑起来。

潘憨子赶紧道:“何师爷,还是给俺吧。俺这块头,全营第一号。”

张登龙突然问道:“何师爷,你说长毛贼好不好?”

何玉中没料到他会突然飞出这样一句问话,顿时口拙。

“这……关长毛贼什么事?”

“我听说,长毛贼也留辫子,对不对?”

何玉中灵机一动,赶紧回他:“你说得不对,长毛贼留的是长发,不是辫子。他们是汉人,汉人从来就留长发;你是满人,当然留辫子。”

张登龙瞠目结舌:“啥?你……还以为我是个满人?”

张登龙“嗖”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匕首,反手去脑后将辫子一捋,右手一挥,那辫子已攥在手里。

“好!”何玉中赞道,将国旗递了过去,“这旗,就交给你了。明天,你把它高高举起,走在我们队伍的最前头。”

袁澄海道:“两位师爷回来得正好,刚才弟兄们正在商量明天迎接慰问团的事情哩,你们快出主意吧。”

“服装要整齐,干净。”

“口号要喊得响亮。”

“我们要显显中国人的威风,不能让外国人压了下去!”

华工们七嘴八舌嚷起来。

“弟兄们凑了两条口号,还请两位师爷掂量掂量行不行。”袁澄海说,“一条是中华民国万岁昌盛,一条是中国慰问团辛苦了。”

华、鲁二人笑了。

何玉中道:“我看,第一条省去后面的昌盛,显得简练一些,也更有力量,第二条嘛……”

鲁芸阁接上:“索性改为祖国你好!亲人你好!节奏铿锵,容易上口,反复呼喊,感情也更来得真切。”

袁澄海双手击膝叫道:“好!两位师爷改得好!弟兄们想枯了脑仁,也凑不出这么好的句子来。”

何玉中道:“呼口号还需一人领,众人和,才出得十分气势。我看,还得找一个声音洪亮,中气旺足的弟兄来领呼。”

袁澄海“嘿嘿”一笑:“这活儿,就交给我吧,我这喉咙虽不中听,吼起来却似牛叫唤哩。”

何玉中道:“还有一桩事,需弟兄们议议,慰问团还要到各大营看望华工,到时候我们应该向慰问团提出哪些问题才好?”

何玉中道:“弟兄们平日咽进肚里的苦水,都可以向慰问团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请他们出面去与英国方面协商解决。”

“不许英国人再打我们!”

“撤掉大门口的卫兵,华工下班后能自由活动。”

“工资不要法郎票,我们要银元,英镑。”

“中国人与外国人平等对待!”

……

华工们吼叫一通后,忽地又沉寂下去。

一团沉重的悲哀紧紧地笼罩住他们。每一个华工都明白,这一切,是不可能改变的。

“妈的,硬汉子有苦不向娘诉!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我们也得挺过去!”张登龙大叫起来。

“对,我们绝不向家里人诉苦!”

李胜儿蹦了起来:“弟兄们,我们只拣好的说,我们吃得饱,穿得暖,英国人从不打骂我们。”

“我们干活轻松,挣的钱也多。”

“还发肥皂,发牙刷。”

泪水“哗”地从何玉中眼中涌出。他哭了,何玉中也哭了。无数华工的哭声汇在一起,始而猛烈,最后汇成一团气势磅礴撼人魂魄的号啕。

其他屋子里的华工也闻声赶了过来。

何玉中动情地哭喊道:“弟兄们……唱国歌……我教你们唱……明天……我们要唱着国歌……欢迎……祖国的亲人!”

“亚东开化中国早,”

何玉中的声音颤抖着……

华工们的声音也颤抖着……

揖美追欧,

旧邦新造。

飘扬五色旗,

国荣光,

锦绣河山普照。

歌声如浪起伏,响至拂晓……

“啊,上帝,这真是奇迹!”

当鲁斯顿上校大步走到队伍前时,禁不住大声叫道。

这位大英帝国的前职业军人,被眼前的场面强烈震撼了。

一面鲜艳的五色旗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飘扬,掌旗的是一个精壮敦实的中国汉子。

他向他投去一个赞许的微笑。他认出他来了,那是受过他亲自嘉奖的张登龙。

长长的旗杆杵在地上,张登龙一手掌旗,一手叉腰,浑身洋溢出英武刚勇的气概。

五色旗下,整齐地排列着他的这支由中国人组成的队伍。

一夜之间,他们忽然变得来使他感到了陌生。今天,他们头上所有破毡烂帽盘头帕全部除去,着装也一扫往日的臃肿邋遢,一个个显得干净利索,英姿焕发,以往的倦容、病容、苦容、烟容也**然无存。

连李胜儿那样的吸毒者,也抖擞起精神,雄赳赳气昂昂地挺立在湿雾寒风之中。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他与他们所共同具有的相通之处那就是深沉无比的对祖国的爱!

“中国的好小伙子们!”鲁斯顿上校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充满热情的声音喊道,“我和你们朝夕相处,已经两个多月了,可是今天,我才第一次触摸到了你们跳动的灵魂。一个国家要有国魂,一支军队要有军魂,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军队,才永远不可战胜!从你们脸上焕发出的热情的光辉,使我对你们的民族,你们的国家,充满希望!出发吧,我的来自东方的雄鹰!”

当第14营赶到圣瓦莱里火车站大楼外面的广场上时,薄雾已经消散,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一支支军队,正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汇聚拢来,整队进入广场,然后被手执三角小旗的士兵引导到指定地点列队。

他们中有身穿黄卡其军装的英国人,穿折叠短裙的苏格兰高原师的士兵,黑炭团一样的塞内加尔人,皮肤微黑的摩洛哥人,头戴阿斯特拉罕羊皮帽的哥萨克人,还有波兰人、罗马尼亚人、斯拉夫人,穿着花条纹萨克裙的希腊人、波希米亚人和斯洛伐克人。

每一支部队,都有自己的军旗、乐队。

第14营华工队伍和其他国家的正规军比起来,确实显得过于寒酸。他们没有军旗、乐队,以及钢盔和锃亮的皮靴。

天气虽冷,华工们却觉得手心冒汗。但是,他们却高傲地挺立着,努力把英武之气透射在脸上。

法国军队出现了,他们以19世纪最好的队列形式开始进入广场。队列前端,是一面饰有数条金黄色穗子的国旗的军乐队。崭新的铜管乐器在阳光的辉映下,闪耀着夺目的金色光芒。军官们一律戴着雪白的手套,每个人的胡须都修饰得非常漂亮。士兵们则穿着蓝色的上衣和猩红色的裤子,脚下是擦得锃亮的高筒靴。

“法国军队万岁!”

“法兰西共和国万岁!”

兴高采烈的老百姓为自己的军队发出了最热烈的欢呼。

但是,**还在后面。

当美国人——他们穿着因作战而弄脏了的制服,背着满是泥土然而捆扎得很整齐的背包,许多人头上的钢灰被打凹打扁——出现的时候,那欢呼声霎时变得如涌如潮如滚滚惊雷如山呼海啸。

“美国兵万岁!”

“我们伟大的盟友万岁!”

在这巨大磅礴的欢呼声中,这些平日里嘻嘻哈哈洒脱无拘的美国大兵,也不由的庄重严肃起来。

整个世界都明白,由于美国的参战,这场绵延无期的大战,将会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得到一个完美的终止。

一长列漂亮的汽车缓缓驶进广场,整齐地停在了大楼前面的石阶下。

广场上成了旗帜的海洋,歌声的海洋,所有的军乐队此起彼伏地演奏着本国的国歌。

张登龙捋起袖子,露出两条铁棒般的手臂,将五色旗高高举起,绕着华工方队飞跑、舞动。

“弟兄们,唱国歌,唱我们自己的国歌!”何玉中跑出队列,向华工们喊道。巨大的声潮淹没了他,震颤着他。

他突然看见鲁斯顿上校、多佛伦纳上士、西萨古中士和十几位英国工头全都站在华工队伍里,将身体挺得笔直,肃穆地就注视着他。

顿时,他感到鼻梁猛地一酸……

“亚东开化中华早……唱!”

他挥动手臂大声唱着。

五百余条嗓子随着他的指挥哇哇吼唱起来。……节奏是否一致,音调是否准确,全都变得无所谓了。

何玉中此刻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声响。他只迷蒙地看见了那数百张罩满光辉脸庞,和那数百双凝神注视着他的眼睛。

英国人显然不会唱中国国歌,但他们全都和鲁斯顿上校一样,不眨眼地紧盯着他的手臂,无声地开合着自己的嘴巴……

十多分钟后,专列鸣响着汽笛驶进了车站。

各国慰问团的官员们在欢呼声中鱼贯步出大楼。广场上军乐齐响,万旗摇动。

何玉中反复指挥着队伍一遍一遍高唱国歌。但此时所有的华工都已分心了,他们不再盯住何玉中,而将眼光急不可耐地投向那人影已渐稀疏的大楼门口。

他们眼巴巴地盼望着中国政府慰问团的出现。

一辆辆汽车载着慰问团的官员,随着自己国家的军队离开了广场。

终于,广场上只剩下了他们这支孤零零的队伍。

鲁斯顿上校突然出列,快步向大楼走去。

歌声愈发稀落,最后完全停止。华工们惶惶不安地瞪着大楼方向……

很快,鲁斯顿上校急匆匆从门口出来了。

何玉中迎上去,刚想向他问个究竟,一看鲁斯顿上校的神态,赶紧闭口。

“你们中国政府派出的是一群臭猪!”

鲁斯顿上校发火了,他的脸色铁青,多皱的脸颊因愤怒难抑而微微颤抖。“他们躲在巴黎,只派出一个小官员来应付,这狗杂种刚才已经走到了门口,还没露面,又跑回车上去了。中国人,你们是一群失去了母爱的孤儿!”

空气凝固。有人啜泣。五色旗缓缓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