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决小池元吾和白岩定夫、柿副善治三名日本人的勾红布告,也贴到了南郊黄陵村一一·八厂军械修理厂会计室窗口旁边的告示栏上。那一天正好厂里发工资,不管是日本人中国人都得上这儿来领工资,全都看见了。
一一·八厂不下一千人,日本人占了六成还多。所以,此刻排着队等着领工资的技术员和工人中,日本人占了多数。
日本人看到勾红布告已经很不悦,待拿到钱,就更不高兴了。
北条河本接过钱,在手掌心里挞了挞,恨恨地说:“怎么又是山西票?这对我们日本工人不公平。现在市面上受欢迎的是中华民国的大洋,还有我们日本人发行的军票。你们山西人发行的山西票,拿到市面上,一块只能当七毛五分用。”
北条河本一带头,其余的日本人也嚷了起来:
麻原说:“还是北条有勇气,把藏在我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桑川说:“对,北条,我们支持你,团结起来和他们干!”
阎军派来的驻厂代表和中方厂长听到叫喊声赶了过来。
军代表生气地说:“又是你,北条,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行吗,聚在一起胡闹什么啊?”
北条说:“我们不是胡闹,是郑重其事地抗议。你们山西军表面上给我们日本人提高了工资,实际上我们领到手的工资,缩水了百分之二十五。”
麻原和桑川等日本技工也跟着叫喊起来:
“对,是抗议。我们拒绝山西票!如果一定要发山西票,就必须给我们涨百分之二十五的工资才合理!”
“你们不是不知道,山西票在市场上不好使。”
厂长没好气地说:“给你们吃给你们穿,你们还有什么好抗议的?”
军代表板着脸,语带威胁地说:“共产党八路军千方百计贬低山西票,那是故意往我们阎长官的脸上泼污水,属于不怀好意。我告诉你们,谁胆敢拒收山西票,或是在买卖中故意压低山西票,你们可以马上向保安司令部反映,我们抓他个破坏金融秩序的现行,杀他的头!”
北条河本愤愤地把钱往口袋里一揣:“算了,趁现在脑袋还长在自己脖子上,大家抓紧时间好好到柳巷去喝一壶吧。谁让我们日本人成了亡国奴呢?”
厂长批评道:“北条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阎长官对你们日本人已经够仁至义尽的了,同样的工种,我们的技工工资和你们日本人比,差了两倍以上,你们还这样得寸进尺,说得过去吗?”
北条河本毫不理睬,大步向着厂门外走去。
“师傅,等等我。”仲相喊着赶了上去。
厂长忍不住暴出粗口:“他妈的,北条河本这家伙,三天两头总爱跳出来闹点事。”
军代表也上火了:“我看非得狠狠教训教训他一下才行,要不,我看他还会把眼睛翻到额头上去!”
二十分钟后,北条和仲相已经进了太原城南的首义门,沿着东官道,很快便来到了柳巷。
柳巷这名字,听上去有点儿暧昧,其实它是太原城里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街,相当于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
在柳巷日本人开的秩父浴池里,北条河本惬意地躺在满满一大池子热水之中,不断往自己身上浇着水。
仲相巴结着给北条河本搓背:“师傅,你真是太了不起了,不单技术是全厂最好的,还敢为我们日籍技工打抱不平。”
北条板着脸说:“仲相你不要恭维我,师傅没有在第一次从广播里聆听天皇宣布终战诏书的御音那一天切腹自杀,就时时为自己的懦弱而后悔死了。我和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有权利继续活下去,师傅不能。”
“为什么不能啊?日本战败了,连天皇也还活着,那么多日本人也都活着,师傅为什么就一定要死呢?”
“因为师傅的身体里,流淌着日本最有名的武士家族——末代藩主北条氏恭家族的高贵血液,国家战败了,我们责无旁贷,所以,我们必须死!我唯一考虑的是,怎么样才能死得轰轰烈烈,让我的死,变得有价值有意义。”
仲相眼中露出崇敬的目光:“哎呀,师傅是奈良北条家族的后裔啊,真是太了不起了!我在电影里看到,北条家祖祖辈辈,都受到天皇的赐封哩。”
从浴池出来,北条和仲相又来到了东官道与柳巷交会处的十字街口旁大和旅馆。太原城里料理店不下两百家,可最高档的却数大和旅馆底楼附设的千鹤居。不仅店堂豪华精致,日本侍女的跪式服务也很到位。
师徒俩要了一个临街的雅室,两人脸对脸在榻榻米上盘膝而坐,“生蚝锅”、“冷中萃”、“奶酩蟹饼”、“烤三文鱼头”,哪样价高物美仲相就点哪样,然后日本侍女就双膝触地双手齐眉一脸巴结地将菜一样样端将上来。
很快,豪饮的北条便喝得来酩酊大醉。
侍女推开门,双手把账单送到仲相手中。
已经坐不稳当的北条还在冲侍女喊道:“酒,拿酒来。”
仲相赶紧摆摆手,示意侍女不要再拿酒上来,然后着急地对北条说:“师傅,你已经大醉了,不能再喝了。山西当局对我们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军代表规定,夜里十点钟以前必须回厂就寝,违犯纪律,是要被关禁闭的。”
北条摆着手嚷:“去他的军代表,今天是我们开工资的日子,不喝个痛快怎么行呢?”
“够了,今天已经完全够了,过几天我们再来吧。”仲相掏出钱来给侍女。
侍女一看是山西票,面露难色:“先生,用大洋和日本军票都行,我们这里不收这个。”
仲相着急地说:“当局只发这个给我们,你不收,我就实在没有办法了。”
“如果一定要用山西票结账,那就只能抵七折。”
仲相叫了起来:“七折,你们的心也太黑了吧?谁不知道啊,外面现在买什么都是抵七点五折。”
北条猛地站起来,双手用力将案几一掀,满桌的杯盘碗盏全跌落下地,发出一团脆响声。
紧跟着,北条一把从被吓呆了的侍女手中将山西票夺回来,往仲相口袋里一塞,骂道:“混蛋!胆敢拒收山西票,我马上去保安司令部举报你们,你们这是公然破坏金融秩序,把你们统统枪毙!枪毙!”
日本老板大矢正春听见声响,和几名员工提着火钩火铲菜刀等家伙拥进屋来。
仲相吓坏了,冲着杀气腾腾的员工不断鞠躬:“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师傅喝醉了……”
北条晃着脑袋大嚷:“谁说我喝醉了,我没醉!我们喝完酒,一分不少地结账,可你们的侍女竟然不收山西票,我们厂的军代表说了,这是破坏,是往阎锡山脸上抹黑,我要去保安司令部举报你们这帮唯利是图的奸商!混蛋!”
大矢嘴里喷出一句话:“给我狠狠地揍!”
员工们手中的家伙全落到了北条头上身上。
动手打人的没想遇上个不怕死的,重重挨了几下的北条身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依然是身手敏捷,力敌数人,竟然夺过一把火钩,像个煞神一样,追得老板大矢和员工们在店堂厨房四下奔逃。
仲相看呆了,待他清醒过来,马上大喊着追了上去:“师傅,别打了!别打了!”
此时的北条操起火钩,狂呼大叫着将大堂里的东西砸了个稀烂。时而号啕大哭,时而哈哈大笑,状如疯魔。
店里所有人都被他吓坏了,离得远远地看着他,谁也不敢吱声。
北条突然将火钩一扔,拍着小桌,流泪满面地唱起了在日军士兵中流传广远的歌谣《千个风》:
啊,亲爱的, 请不要伫立在我坟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 我没有沉睡不醒, 我已化为千缕微风, 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仲相泪流满面地哭喊着:“师傅……”
大矢正春也被这歌声和情景弄得伤心起来,怔怔地看着北条,猛地冲更多提着家伙拥进来的手下喝道:“别动他!”
两辆军用大卡车满载着全副武装的保安司令部的人疾驰而来,停在千鹤居大门外,士兵从车上跳下来,冲进了千鹤居。
当兵的将北条架了出来:
一当兵的喊道:“队长,这个日本人喝高了,砸店发酒疯。”
连长骂道:“妈的,日本人咋跑到日本人开的店里来发酒疯?带回去!”
次日上午,高音喇叭里发出的声音震**着一一·八厂偌大的厂区:“北条河本一贯不遵守厂里规定的纪律,昨天夜里,竟然发展到醉酒以后,把千鹤居料理店砸了个稀烂,还打伤了店里多名员工。为严肃纪律,厂部决定,北条河本个人除赔偿千鹤居酒店一切损失外,还扣除北条河本两月工资,并加重禁闭五天……”
仲相一边用搬钳拧下坦克履带上的镙帽,一边聆听着广播里的通知。
独自躺在禁闭室里的北条河本在单人**辗转反侧,索性起来坐在床边抽烟。
夜幕降临,一个阎军持枪哨兵在禁闭室门外的院坝上不断地走动。
一个黑影躲藏在万年青丛中,偷偷向着禁闭室摸来。
趁哨兵转身之际,黑影灵猫般溜到禁闭室门口,推开门上的小窗轻声喊道:“师傅,师傅。”
北条河本忽地跃起,奔到门边:“仲相,你怎么来了?”
“师傅,我给你送香烟来了,快接着。”
北条河本接过香烟:“快离开这儿,让当兵的发现就糟了!”
仲相说:“抓住了不就是关几天禁闭么?我不怕。师傅,我知道全厂就数你烟瘾大,两天没烟抽,恐怕烟虫都快从喉咙里爬出来了。”
电灯突然大亮。
几名晋绥军从院门外冲了进来。
军代表大喝道:“仲相,你好大胆,居然敢半夜三更跑来给北条河本送烟!”
仲相说:“他是我师傅,师傅烟瘾大,两天没抽烟,他难受。”
军代表喝道:“真是个浑蛋!把这家伙也关起来,让他师徒俩都尝尝关禁闭的滋味。”
禁闭室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仲相被推了进去。
北条河本感动地说:“你这个蠢孩子,是变着法子想来陪我吧?”
仲相说:“师傅没事,关几天就出去了。我人年轻,多经受一点磨难是好事。”
“快坐下吧,有你陪着我说说话,这时间也能过得快一点。”
“师傅还在想家里人?”
“师傅能不想吗?十年前,我独自抛妻别子,从奈良来到太原建一一·八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家。听说在美军占领下,日本男人都给阉了当苦工,女人被美国人抓去取乐。我不怕自己被美国人阉割,整天满门心思地担心家里的老婆和两个女儿被美国大兵强奸。如果真的发生那样的事情,伟大的北条家族,从此以后就被蒙上永难洗清的污点了。”
仲相说:“不单你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家眷在本土的日本人,全都有这样的担心。”
“唉,师傅这些日子让这事弄得来精神快崩溃了,哪还有心思干活呀。”
“我们这些日本技工,先当阎军的俘虏,后给阎锡山干活,可是,进了晋绥军的兵工厂我们仍然是日本俘虏,工厂大门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哨兵把守,下班以后,日本人上街必须请假。夜里十点以前必须上床睡觉,这样的日子过着,真不如死了清静。”
北条河本死死地盯着仲相,久不说话。
“师傅,你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啊?很怕人的。”
“你刚才说真不如死了清静,你有死的勇气吗?”
“师傅,我不像你,你是日本的名门之后,我的父辈都是默默无闻的小老百姓,我也只是个平平凡凡的小工人。一个国家都死了,像我这样无足轻重的日本人,还在乎什么死呀活的?”
“仲相,这两天我想了很多,终于想到了一个能够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然后让灵魂光荣地进入靖国神社的主意,你愿意做师傅的帮手,和我一起从容赴死吗?”
仲相轻声地叫了起来:“师傅,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如果灵魂能够升入靖国神社,我死一万次也会高兴的呀!”
北条河本说:“师傅已经打算和中国人决一死战!还有两天,师傅就可以出去了。我们利用修理坦克的时候抢它一辆,冲进迎泽门,穿过东官道,直抵晋府大门,对着支那人的首脑机关把炮弹全部打光,然后再自杀。”
仲相激动得双眼放亮:“哎呀,师傅,这样伟大的壮举,是幕府时代最杰出的忍者源赖朝这样的人才干得出来的呀!我当然愿意随师傅像个真正的英雄一样死去!尤其是能够在东官道上当着那么多日本侨民的面拼死做一次大英雄,那简直太幸福呐!”
北条抚摸着仲相的脑袋:“嗯,像我的徒弟。”
受到鼓励的仲相说:“师傅,我还可以把麻原和桑川也拉进来。麻原管弹药,桑川管油料,有他俩参加,这事就更容易成功了。”
“这是玩命的事,一旦泄漏出去,所有参加者就全完了,麻原和桑川要把我们出卖了怎么办?”
“师傅请放心,绝对不会的。麻原和桑川都是广岛人,他们的亲人全都被美国人的原子弹炸死了,这些日子,他们整天想的就是怎样为亲人报仇。如果师傅同意他们参加这一行动,他们不知道有多么感谢你。”
几天后,一一·八厂宽大的车间里,工人们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一辆刚刚修好的坦克和一辆装甲车正在车间外面的大坝子上试车。车间角落里,已经重获自由的北条河本与仲相在修理一辆坦克,眼睛却注意着大门前持枪的晋绥军岗哨。
麻原和桑川用平板车推着材料,来到坦克边上。
趁旁边人不注意,四人不动声色地把藏在材料里的备用油箱和弹药拿出来,往坦克肚子里塞。
干完这一切,麻原抚摸着坦克炮筒,满意地说:“这是一辆十八吨的大家伙,进了太原城,可真够威风的!”
北条河本低声叮嘱麻原:“为了保证我们和坦克同归于尽,你必须马上至少弄十枚手榴弹来。”
“五十枚也没问题,我马上再跑一趟。”
“用不着那么多,三十枚足够了。”
不一会儿,麻原便将三十枚手榴弹藏在材料里,用平板车推了过来。
桑川和麻原遮挡着旁边干活的工友们的视线,北条抓起手榴弹,不断地递给坦克里的仲相。
一切准备就绪,四名日本人装作试车的样子,钻进了坦克。
坦克发动后先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两名阎军门岗习以为常,丝毫也未起疑。
突然,北条河本一拉操纵杆,加大油门猛地向大门口冲去。
两名门岗发觉不对劲,慌忙开枪射击,可子弹打在钢甲上犹如挠痒痒似的,坦克犹如猛虎下山似的一个劲往外冲。
想关门阻拦的两个门岗连门带人被撞得飞到一边,坦克吼叫着破门而出。
军代表带着驻厂的阎军官兵闻讯赶来,端着枪在后面追,可怎么也追不上。
坦克顶上的天门盖打开了,北条河本探出头来,不断地往后面的晋绥军战士头顶上扔手榴弹。随着一团团爆炸声,战士们被炸得血肉横飞。
军代表赶紧掉头跑回工厂,抓起电话大吼:“保安司令部,我要卫保安司令部!驻一一·八厂军代表紧急报告,一一·八厂的日本人暴动了,几个亡命徒开着一辆坦克向太原城里冲来啦!”
坦克在晋绥军官兵们的射击中轰响着,一路上不断地撞翻迎面驰来的汽车、马车、碾压过小摊,闯毁民房……
跟着坦克紧追不舍的晋绥军跟不上坦克的速度,终于被甩掉了。
坦克冲进迎泽门,窜进城区,驰上了宽阔热闹的东官道。
北条河本从观察孔里看到满街行人惊慌闪避……
耸立在十字街口旁的大和旅馆三楼上,正在与城野宏、永富博之说话的大矢正春突然听见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声响,赶紧跳起来走到窗前,“哗”的一声将窗帘大拉开。
只见东官道上,一辆坦克轰隆隆响着,正向晋府方向飞快地驰去,闪避不及的行人被坦克履带压成一长溜肉酱血沫。
紧跟着,他们看到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年轻男人从坦克顶上的天门盖里探出身子,双手展开一面自制的日本国旗,站立在凛冽的寒风之中。
男人唱起了在日军中流传广远,令人毛骨悚然热血沸腾的军歌:
越过高山,尸横遍野; 越过海洋,尸浮海面; 为天皇而死,视死如归!
永富博之流着眼泪大吼:“天呐,是日本人!日本人暴动啦!”
很快,北条河本从观察孔里,已经清楚地看到了高高耸立在晋府大门前面,古色古香,绚丽斑斓的“文武为宪”大牌坊。
沿街店铺住家里的日本人纷纷跑出门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飘扬在坦克顶部那一面久违了的太阳旗,盯着坦克顶上神情庄重的年轻人,听着飘**在东官道上空的微弱的国歌声,虽然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那样的一副情景,顿时便让他们全都不顾一切地哭喊起来,会唱军歌的,也全都跟着唱了起来。
想到自己正在成为已经亡国的日本的末路英雄,北条河本泪如泉涌,心中涌起了悲壮的**。他担心眼泪迷糊了双眼,影响自己瞄准,赶紧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刚把手拿下来,他心中猛然一跳,只见大牌坊左右的大街上,轰隆隆开出来几辆日式坦克,拐个弯,面对着自己驶来。北条虽然不是正规的坦克兵,但也知道“先发制敌”的基本原则,慌忙瞄准坦克开火,就在炮弹出膛的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对方的炮口也冒出了火光。
随着接连不断的几声巨响,接连几团红光闪过,天地重新归于宁静。眨眼工夫,孤零零的一辆日本坦克,就在许许多多的日本人眼皮底下,被几辆日本坦克射出的炮弹摧毁得支离破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停在十字街口上燃烧。
“太了不起了!他们是大和民族真正的英雄!”大矢正春**澎湃,感动得大叫。
城野宏流着眼泪一声怒吼:“这种长着猪脑子的大和英雄,还是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