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生女儿的母亲中进行调查：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你最担心什么？我想，肯定有半数的母亲会回答：是女儿青少年时期的交友问题。说得再白一点，便是女儿进人青春期以后会不会遭遇早恋的问题。所以做母亲的对青春期的女儿结交朋友总是特别关注，碰到有男同学上门，或是打电话什么的，便会神经紧张、如临大敌。出于保护女儿的责任感，母亲常常会采取一些过激的欠妥当的行动，譬如偷看女儿日记，告诉学校老师等等，反而激化了与女儿的矛盾，导致与愿望背道而驰的结果，甚至造成终身的遗憾。这样的实例，报纸上电视里报道得实在是不少。

我是一个拥有花季女儿的母亲，尽管被社会冠以“作家”的美称，却依然不能免俗啊！眼睁睁看着女儿一天天长成了明媚鲜艳的小少女，心中常常会掠过莫名的担优，就像好端端的晴空偶尔飘过的丝丝薄云。

针对传媒中种种骇人听闻的事件，什么少女被拐骗啦、少女离家出走啦、少女自杀啦，我与女儿的爸爸早早就做了防患于未然的约定：在女儿成长的过程中，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决不责骂女儿，决不向女儿发脾气。女儿这般年龄的小姑娘，真正就是花园中欲放未放的鲜花蕾，那样娇嫩，那样脆弱，需要的是细心贴心精心的培养与呵护啊。

其实，母亲对自己女儿交男性朋友的挑剔与警惕，若以现代观念评判，不免有狭隘、保守、自私、小家子气。但如若从母爱的立场出发去看待，却实在是情有可原的呀。依我知天命的年岁的社会历练与经验，失败的恋爱特别是早恋对女性的伤害远远大于男性。这恐怕是与女性荷尔蒙导致女性情感更比男性缠绵沉溺有关。少女时代遭受过感情的创伤，会影响到她今后的婚姻质量乃至影响她一辈子的幸福，这恐怕不是危言耸听吧？特别是在当下社会，爱情观道德观无原则地大幅度开放，电影电视书籍中到处都是有关爱情及“性”情的描写。这些原本应该是美丽而浪漫的故事，被我等为女儿操心的母亲们看来，竟似瘟疫般恐怖异常却又无处躲藏。只要我和女儿一起看电视或看电影，遇上“少儿不宜”的镜头，我就命令女儿“闭上眼睛”。女儿少小年纪时，还比较听话，叫她闭眼睛就闭眼睛，叫她张开眼睛就张开眼睛。待女儿上了中学，这“管教”便形同虚设了。我叫她闭眼睛，她便敷衍道，闭了闭了。其实只是稍稍将眼皮合上一点。现在电视电影中“少儿不宜”的镜头又越来越多，看一部戏常常要喊四、五趟“闭眼睛”。弄得女儿烦了，便道：“妈妈，我们学校影评小组看《马语者》，老师都不让我们闭眼睛的！”我看过《马语者》，是部很优秀的电影，却有不少暴露的场景。女儿的话像一颗子弹击中我的要害，令我瞳目结舌，无语以答。

有一年，我参加某个中小学生作文大赛的终评委工作。有一位初中二年级的同学写的文章引起了众评委的青睐。这位小小年纪的同学写了一个少男少女之间曲折复杂的三角恋爱的故事，结构、文笔、心理描写都很老到娴熟，竟不像出自初二学生之手。大部分评委给予这篇文章很高的评价，建议评它为一等奖。而我却不合时宜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其一，我认为作者描写笔触虽是娴熟，然而所铺展的心理情节却不像初中学生所具有的特点，有明显的模仿痕迹。其二，也是最主要的，中学生作文不应提倡描写三角恋爱，特别是评奖，那是具有导向性的呀。有同仁笑我思想陈旧，不能与时俱进，在青少年中间风靡一时的港台电视连续剧《流星花园》及韩国电视连续剧《冬日恋歌》等不都是描写中学校园中的爱情故事吗？还有的同仁批评我连古人都不如，贾宝玉林黛玉两情相悦时多点大了？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时也正是青春少年吧？一时我理屈词穷，同仁们博古通今的高论令我汗颜。然而这对于我，却是一个非常原则的问题，我黔驴技穷，只好举起“母亲”身份的盾牌。我说，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希望不要在中学生中提倡“早恋”，何况这还是个“三角早恋”！这句话竟然赢得了同仁们的理解，最后举手表决，那篇描写中学生三角恋爱的文章屈居三等奖。

女儿上托儿所幼儿园及至小学，学校都离家很近，女儿的身影每天都在我眼皮底下，让我心很定。女儿升中学了，却一下子要住校了，这自然让我心悬悬意惶惶了好一段时间。毕竟我是个知识女性，懂得“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的道理。孩子总归要离开父母独自闯天下的，不过，私心里，我希望女儿像只风筝，不管她飞得多高，飞得多远，她身上有根线，永远捏在妈妈的手里。小时候，女儿会念一首题名“风筝”的诗，诗中间就是以风筝来比喻母亲和孩子的关系的。那时，女儿小嘴甜甜地念着诗句扑进我的怀抱，让我品尝无与伦比的幸福。如今，我问女儿：“还会背‘风筝’那首诗吗？”女儿心不在焉地回答：“什么风筝？记不得了。”女儿长大了，渴望飞翔，并悄悄地使力，希望能挣脱捏在妈妈手中的那根线。我能理解女儿，却舍不得松开手中的线。

我替女儿整理带到学校里去的替换衣服，非常坚决地将颜色鲜艳的衣服和裙子剔除出去了。我很严肃地对女儿说：“夏天在学校里不准穿裙子，就穿西装短裤。”女儿奇怪地问我：“为什么呀？”我只冷冷地说：“妈妈给你定个原则，在学校，衣服怎么难看就怎么穿！”女儿惜惜懂懂领会了一点妈妈的心思，并不反驳我。第一学年学校发的校服，深蓝的颜色，过时的款式，女儿连声说：“难看死了，难看死了。”却正中我下怀，嘴上不说，心中窃喜——这校服很符合我给女儿订的“怎么难看怎么穿”的着装原则呀。

女儿住宿学校的头两年，学校很体贴家长的情感，规定每星期三下午可以到学校探视孩子。我当然不会放弃这项权利，任写作计划再紧，逢星期三下午，总是毫不犹豫放下笔，急急地赶往学校。家长们都在宿舍等着，下课了，学生们陆陆续续回寝。见女儿进来，我喜滋滋迎上去，却愕然发现，女儿并没有穿那套“难看”的校服！我紧张地问女儿：“你为什么不穿校服？没有挨批评吧？”女儿却告诉我，学校只规定早晨做广播操的时候必须穿校服，所以一吃过午饭，大家都回寝室换衣服了。我无理责怪女儿，心中却暗暗埋怨学校，为什么不对学生严格一些，规定他们在校只能穿校服呢？看来，校方倒比我这个母亲更人性化、更宽松呢。

第二学年，学校发新校服。周末女儿回家，欢喜地给我看她的新校服。新校服作了很大的改进，从颜色到款式都比以前的好看许多，夏装中还有一条蓝色带白色波纹边的裙子！女儿颇为得意地对我说：“妈妈，夏天在学校不能穿短裙的规定好打破了吧？”岂止是“夏天不能穿短裙”这一条？我给女儿定的“怎么难看怎么穿”的着装原则已经渐渐地坚持不下去了。小姑娘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喜欢穿她认为美丽的衣服，妈妈又怎么忍心强硬地坚持妈妈的“原则”，去束缚她爱美的天性呢？

令我胆战心惊的事终于发生了。一次去学校开家长会，班主任老师先说了一通学习上的情况，突然话锋一转，提及班风问题。老师说班级里出现了早恋的苗头，有的男孩子公开宣布他喜欢某某女生，甚至还有两个男孩子同时喜欢一个女生的。老师说，我不点这两个同学的名字，希望家长除了关心孩子的学习成绩，还要多和孩子交谈，了解孩子的思想动态，等等。我听着听着心里乱草丛生，那两个男孩子喜欢的女生究竟是谁？会不会是我女儿？这个疑问弄得我心神不宁了好几天。直到周末女儿回家，我实在憋不住了，冲着她就问：“你们老师说有两个男生追求一个女生，那女生是谁呀？”女儿神秘地笑笑，说：“既然老师不告诉你们，我们也不能说。”女儿愈是卖关子，我心里的疑团愈大，终于隐忍不住，脱口问道：“那女生恐怕是你吧？”我女儿格格格地笑作一团，说：“妈妈，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怎么会是我呢？”我悬着的心叭哒落回原处，仍没有放得平整，有些七高八低，见女儿油腔滑调的样子，会不会在哄我？便又追问了句：“真的不是你？”这下女儿不高兴了，嘴唇嘟了起来，回道：“你干吗不相信人？确实不是我嘛！”

我相信女儿没骗我，可是，那担忧却如影随形似地挥之不去。既然女儿的班级中发生过“早恋”的苗头，有了一次，会不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那第二次、第三次的“丘比特神箭”会不会射向我的女儿？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像一个忠实的保镖一般密切注视着女儿的动态。比如，每逢圣诞节前夕，女儿会收到许许多多小朋友们送的贺卡，我装作看贺卡的图案，一张张地翻过来，是想看看有没有男孩子的名字；又比如）女儿在跟小朋友通电话，我便在隔壁房间偷偷地抓起分机的话筒，想听听女儿是跟女生还是男生聊天？往往被女儿觉察，话筒中便会传来女儿非常严肃的声音：“妈妈请你放下话筒！”

不久，我从女儿的举措中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迹象：女儿的一本带锁的日记本终于被锁住了！

女儿少小起就喜欢带锁的日记本，或许，人的天性中就有保护自己内心秘密的本能？精明的商家敏感地捕捉住人的潜意识，推出这种带锁的日记本，往往设计得精美，特别是那挂小锁，轻盈灵巧得像一段美丽的心思，特别受少女的青睐。我先后给女儿买过三四本带锁的日记本，曾经想培养她写日记的习惯，据说那样能很有效地提高孩子的写作能力。女儿拿到新日记头两天，往往会兴致勃勃写上几句，天气晴朗或阴箍，此外就是一些流水帐，却总坚持不到一个星期便草草收场，也从来没有真正利用过日记本上的小锁，锁扣总敞开着，小钥匙也总是吊在锁环上。我觉得这很正常，小孩子嘛，懂得多少世事？有什么秘密需要锁住呢？

可是，那一天，我惯常地收拾女儿的房间，惊愕地发现，她的最新的一本带锁的日记本上了锁，小钥匙也不见了！这说明……女儿心里有了秘密，她把秘密写进了日记本，并且把它锁了起来。她将钥匙藏起来，表明她不希望妈妈看她的日记本，不愿意让妈妈知道她的小秘密！那一刻，我好失落，也好担忧。

我女儿天性活泼开朗，平常跟妈妈有说不完的话，卿卿喳喳如同快乐的小黄莺。这样的女儿会有什么秘密不想让妈妈知道呢？我捧着女儿上了锁的日记本，本儿沉甸甸的，妈妈的心更沉重。

其实，这种日记本上的铅皮小锁是很不牢靠的，只要用最普通的小钳子就能撬开它。我承认，我一度是动了撬锁的念头的，我实在太想知道女儿藏在里面的小秘密了。不过我终于抑制了那近乎卑鄙的念头，那行为同做贼有什么两样？而且，一旦女儿知道我偷了她的秘密，她会怎么看她的妈妈？她还会信任妈妈吗？她还会爱妈妈吗？用女儿的信任和爱去换取女儿的小秘密，恰似饮鸡止渴、杀鸡取卵，实在得不偿失！尽管女儿的小秘密像一群一群饿昏了的蚂蚁不停地啃啮着我的心脏，我还是将带锁的日记本原封不动放回原处了。

女儿的爸爸数落我：你们这种写小说的人，神经太过敏，真正是祀人忧天、杯弓蛇影！也许女儿只是随意锁上了日记本呢？也许女儿马马虎虎将小钥匙丢了呢？

又逢周末，女儿从学校回家。我故意大惊小怪对她说：“你日记本上的小钥匙不见了，本子打不开了，怎么办？”女儿轻描淡写道：“钥匙我收起来了。”停停，又补充了一句：“其实这种锁什么钥匙都打得开的。”我的心一下子轻松了，笑道：“哦？原来它是伪劣商品啊！”

我庆幸自己没有去撬女儿日记本上的小锁。女儿渐渐长大，她总归会有自己的许多秘密，但她永远是妈妈的女儿，在她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的心里，永远会有妈妈的一席之地。仅此，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