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女儿学习数理化及英文，统统由她爸爸负责辅导，因为她爸爸上中学时数理化非常了得，得过好几次数学竞赛奖；爸爸又到美国拿了个文科硕士回来，英文水平也差强人意。而女儿的语文功课和作文技巧理所当然便由妈妈负责指导哆，妈妈本身就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又阴差阳错地成了个每天以“爬格子”为生计的“作家”。

如今女儿已经升高中了，回想起女儿小学五年、初中四年的学习经历，我这个“作家”妈妈十分惭愧。在语文学习和作文技巧方面，妈妈基本上没起什么指导作用，有时候反而是“误导”或者“胡导”。所以在语、数、外三门主课中，女儿的语文成绩总是排在末位的。这倒和妈妈少年时代惊人地相似，妈妈上中学时，作文成绩总是平平，一点儿都不出挑。以至妈妈将第一本小说集送给中学语文老师时，那老师惊诧地说：“怎么都没料到王小鹰会成为作家！”其实连妈妈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被人称作“作家”。

言归正传，妈妈一开始却是义不容辞地担当起语文作文指导的工作的。女儿两三岁时，爸爸妈妈便相继开始了“学前教育”。那时节，每天晚饭后，我们都要抱着女儿出去散步。爸爸就让女儿跟着他认门牌上的数字，小小门牌竟成了女儿数学启蒙教育的道具。而妈妈呢，则抢空档教女儿背唐诗，拣那些比较简单又形象生动的五言七言诗让她背，比如骆宾王的“咏鹅”，王之涣的“登鹤鹊楼”、李白的“静夜思”等等。不久，三岁的女儿便会晰呀晰呀地念几首唐诗了，这令妈妈十分兴奋，逢人便要女儿表演背唐诗，听人夸女儿聪明，妈妈心里总是甜滋滋的。

女儿上了小学，一二年级时，几乎可以把语文课本从第一页背到最后一页，妈妈很得意，心想，女儿好记性，一定是从小背唐诗训练出来的，这功劳当然得属于妈妈的罗！

女儿升人四五年级后，老师要求背诵的课文增加了许多，而且课文篇幅也突然增长了许多。除了要背有关课文，还增加了一本课外读物，其间有些篇章也要背。起先我也不大在意，背就背嘛，反正女儿的“背功”十分了得。

有一日，女儿在背课外读物中的一篇。背了近两个小时，仍是疙疙瘩瘩地背不下来。我火了，骂她：“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呀？思想这么不集中！”女儿委屈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你自己背背看，多难背啊！”我心中疑惑，莫非女儿真的比小时候愚笨了？女儿的话提醒了我，我决定做个试验，自己将那篇文章背诵一遍，看看我（自以为还不算太笨）要花多少时间背得下来。不料反复诵读，费时早超过了两小时，竟连一段都背不顺当。原来那篇文章行文繁琐，没有节奏感，文意逻辑性又不强，难怪女儿背不清楚了。就像让小孩子吞食一枚酸涩的梅子，自然难以下咽了。于是我决定让女儿放弃背诵这篇文章。可女儿不肯，她说若背不出这文章就不能得小红星。原来女儿的教室里贴着一张大大的表格。每个小朋友得了多少红星都公开画在表格上。我对女儿说：“你少得一颗小红星，妈妈决不怪你。”女儿却舍不得放弃这颗小红星，又捧起书哇啦哇啦地背诵起来。

我心疼女儿，次日去学校接女儿回家，遇到女儿的语文老师，便向她提了这条意见。语文老师表示，她很同意我的看法，可是教学大纲上规定哪几篇文章要背，她是无权擅自更改的呀！

隔了几日，女儿在背童趣盎然的儿童长诗《帽子的秘密》，仅读了三遍，便已背得滚瓜烂熟了。于是我突发奇想：让小学生背诵课外读物是有好处，中国人历来有“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传统。可是，为什么不能让孩子们自己挑选自己喜爱的文章来背呢？从小印在脑子里的东西有时候会影响一生的呢！我兴致勃勃地给区教育局语文教材组写信，将我的看法和倡议告诉他们。不久，区教育局有关人士给我回了封热情洋溢的信，他们赞赏我的想法，但是他们很为难，因为全市统一的教材所规定的篇目是不能更改的。他们说，他们只能把我的意见提供给市里的语文教材编写组。能得到这样的回应，我已经很满意了。当然，女儿还是要努力地背诵教材所提供的、不管她喜欢还是不喜欢的文章。

小学的语文课，除了要背诵许多篇目，还要抄写部分段落，几乎每天回家都有背诵和抄写的功课。一般女儿放学回家，总要先看一会电视里的少儿节目。我想这也应该，毕竟小孩子上了一天的课，挺累人的，就让她放松放松。吃过晚饭，女儿开始做功课，做了算术做英文，做了英文做语文。一般轮到抄写，总归比较晚了。抄写这作业比较枯燥，女儿抄着抄着，上下眼皮常常粘在一起，歪歪扭扭好不容易抄完书，这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我又产生了给教育局写信的冲动，我想建议学校对抄书这项功课进行改进，将它改得生动活泼一些。比如，是不是可以将抄书与练书法结合在一起呢？或者用排课本剧的方式来代替抄写，既能提高学生的兴趣，又同样能达到让学生熟悉课文内容的目的。我将信的草稿都拟好了，最终却没有将信寄出，因为我想起了上一回给教育局写信的结果，徒劳而已。

放弃写信后，我决心亲自上阵助女儿一臂之力，自告奋勇替女儿抄书。女儿开始不肯，大人的字迹老师一看就看出来了，不仅得不到小红星，还要挨批评的。我对女儿保证：妈妈是摹仿笔迹的天才，保证抄得跟你一模一样。女儿半信半疑，实在也是累狠了，就答应让我试试看。女儿去睡觉了，我在灯下一笔一划学着女儿稚嫩的字迹帮她抄书。抄完一段，自己看看，几乎可以乱真，着实兴奋。这么一来，每天都能帮女儿减轻一点负担了。第二天女儿将抄写本交上去，老师果然没发现破绽，红笔一勾，过关了。这以后，女儿凡遇抄书呀，誊写作文呀，都理所应当地由妈妈代劳了。我也乐此不疲，只要能为女儿减轻些许负担嘛。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我有些大意了。心想，这些抄写的功课老师肯定不会仔细看的。加上爬了一天格子，晚上再提笔手腕都疼，便渐渐地马虎起来，替女儿抄书时不再小心翼翼摹仿孩童笔画，横竖弯钩间露出成人的痕迹。终于有一天，东窗事发！老师将女儿叫到办公室，手点着抄写本责问道：“是不是妈妈帮你抄的？”女儿哪敢抵赖，连忙承认错误。老师说：“其实我早就有点怀疑了，你妈妈也真是的，愈来愈肆无忌惮。这一篇抄得简直是龙飞凤舞，哪里还有一点点孩子的笔迹？”鉴于女儿平时成绩优秀，老师只是批评了她，没有进一步地惩罚。女儿回家眼泪汪汪地向妈妈发难，并且再也不许妈妈碰她的抄写本了。

对于女儿的作文，妈妈也曾雄心勃勃想要好好指点一番的。“作家”的女儿嘛，在写作上应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再写不好要被人笑掉大牙了。小学里刚开始上作文课，我便义不容辞插手干预，对着命题左分析右分析，告诉女儿应该以什么视角人手，如何铺展开来，如何提纲契领地甩一条豹尾等等。女儿开始还很信任我，毕竟老妈前前后后出了二十多本砖头般厚的书呢。有一次，在我解析完一个作文命题思路后，女儿突然说：“妈妈，我不喜欢照你那样的思路写。”我稍稍愣怔了一下，连忙说：“当然，每个题目都可以有好几种写法，妈妈只不过帮你开拓一下思路。”又有一次，女儿对一个作文命题实在没有感觉，苦思冥想了半天还是写不出来。我对学校的命题作文也常有意见，毕竟十岁左右的孩子，社会阅历那样简单，有些题目实在勉为其难。那一次，实在不忍心看女儿绞尽脑汁的痛苦行状，便着手依题写了一千多字，让女儿誊抄到作文本上去了。不料这篇作文女儿仅仅得了个勉强及格的分数，女儿哭丧着脸对我说：“老妈，老师说我跑题了，其实是你跑题了。”我双颊烘烘地烧起来，愧对“作家”称号，更觉得对不住女儿：这次作文成绩是女儿所有作文中最低的成绩呀！

从此，我是“一朝经蛇咬，三年怕井绳”，再不敢贸然去指导女儿的作文。女儿呢，虽不明说，怕伤害我的自尊心），做作文时，有意无意回避我，或者索性不告诉我有作文要做。时间一长，竟也成了习惯。女儿无言地炒了我这个“作文指导”的鱿鱼；我也乐得清闲，对她的作文不闻不问了。

女儿升人中学。读预科那年，一日，我偶尔在女儿书桌上看见她的随笔本豁然摊开着。我不是存心要偷看女儿的作文，只是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却被那篇随笔的题目吸引住了：“四人连心床”，多有趣，给人一点悬念，一段想象的空间。我近乎哀求地问女儿：“妈妈能看看这篇文章吗？”那天女儿好大方，大概她写得蛮得意，小手一挥道：“看吧！”

原来女儿写的是她宿舍里的小故事。那年，学校新宿舍楼还没有建好，学生们都住在有近五十年历史的老宿舍楼里。宿舍里上下铺的钢丝床也都很陈旧，上铺的人上下床，整架床就像遭遇地震般地晃动起来。为了减少晃动，她们就将顺列的两张钢丝床的腿用铅丝捆绑起来。这样虽然减轻了晃动的程度，然而只要四个人中间有一个人稍有动作，其他三个人便立刻感受到微微的颤抖。她们为了使自己的动作轻些、慢些，尽可能地不去妨碍别人，闹出了许多笑话。读罢文章，我忍俊不住，十分欣赏女儿简洁生动的笔触，四个互相谦让互相友爱的小姑娘的形象跃然纸上、呼之欲出。倘若不是拿儿亲身经历了这些，如何能栩栩如生地描摹出来？

我很喜欢女儿上的这所中学的教学理念，老师给学生留出很大一部分自学的空间。譬如做作文，命题作文很少，除了测验考试，平常只要求学生每星期做一到两篇随笔。这样学生就可以自由地挑选他们熟悉的、感兴趣的、有感触的人和事来写，自然能写出好文章哆。

后来，我征得女儿同意，将她的这篇“四人连心床”寄给了正在举办的创新作文大赛组委会，所谓“举贤不避亲”吧。评选结果揭晓，女儿的文章得了创新大赛一等奖。这是女儿作文生涯中惟一的一次得奖，那以后，再逢什么作文比赛，她死活不肯去参加了。

透过女儿的这篇作文，我觉得小姑娘是有一定写作潜力的。可女儿斩钉截铁对我说：“妈妈，你别枉费心机了，我长大肯定不会当作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