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婚典的话题
1.
在戏文里看到过许多回中国传统的旧式婚礼,表面上那是何等的红火喜庆。
新娘每每穿着鲜红的锦缎绣嫁衣,头上插满金步摇玉玲珑,再遮上一幅同样鲜红的垂着流苏的头盖,整个人就像一团火,在锣鼓喧天的喜乐声中,被花枝招展的喜娘引上堂,和新郎一起拜天地拜高堂,最后夫妻对拜,被送入洞房。
在电影里也经常看到西方传统的结婚仪式,却是和中国传统婚礼迥然不同的隆重而虔诚。
他们的新娘浑身不着一点红,反而身穿雪白的婚纱。他们的婚礼进行曲不喧哗却庄重,他们的新娘是由自己的父辈引领着走向圣坛,父辈亲自将新娘的手交给新郎,然后新郎新娘一起面对圣坛上的牧师,由牧师为他们证婚。
我虽是个非常倾心传统文化的人。然而,若拿中国传统婚礼与西方传统婚礼相比,我却更欣赏西方的传统婚礼,欣赏西方婚礼新娘的白婚纱,那样纯洁那样坦诚,欣赏西方婚礼进行曲的安稳与沉静,让人产生安全感,西方婚礼中的新娘虽然也遮着头盖,但那头盖是白纱做的,新娘能透过纱巾看到周围的一切,特别重要的是能够看见新郎的眼睛,新郎也能透过纱巾看到新娘的眼睛,他们互相能通过眼睛的对视感受到对方的心灵。而中国式的婚礼,罩在新娘头上的盖巾虽然华丽,却将新郎新娘的视觉阻隔。比如(红楼梦》中,倘若没有新娘头上的那块红盖头,王熙凤恐怕再精明也无法实施她那绵里藏刀的掉包计了吧,而我最欣赏的是西方婚礼中的牧师证婚一节。
牧师这一角色,本就代表着公正无私和神圣,而新人们要当着他的面说出自己对爱情的承诺,倘若那一刻他(她)心中对这份承诺稍有犹豫,那“愿意”两字恐怕很难说出口的。
当然,曾经做出过的承诺日后也有可能产生变化,可是这承诺毕竟使这段婚姻有了纯洁美好的开端。
2.
我们曾经好几次听公公婆婆讲述他们五十多年前在苏北抗日根据地结婚的情景。
那时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刚刚取得胜利,新四军军部颁布了一项政策,凡符合“285团”条件的同志可以结婚了。所谓“285团”,即年龄在28岁以上,参加革命时间在5年以上,职位在团级以上。当时公公符合了这个条件,他与婆婆的恋爱分分合合也久经考验,便打报告申请结婚。组织上批准了他的申请,并下调令将婆婆从临近的区调职到公公所在的区。那天傍晚,公公到船码头接了婆婆。当晚,他们买了一只老母鸡,请周围一起工作的同志们吃了一顿晚饭,这婚就算结成了。次日清晨,起床的军哨吹响,他们照常起来操练。
抗战胜利后,许多如公公婆婆般的革命战士都趁那个当口结婚,我的父母也是其中的一对。
这些献身于民族解放事业的战士,匆匆完成了他们的人生大事后,便又有新一轮的战斗等待着他们了。他们的婚礼一般都不拘礼仪,简单朴素,他们经过严酷战争岁月考验的爱情,再不需要任何外加的东西渲染烘托了。
3.
记得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初,父亲带我去参加他单位里一位美术编辑的婚礼。
那时正值我们国家遭遇三年自然灾害,物质贫乏,老百姓日常生活用品都凭票证定量供应。所以,那时的婚礼也是提倡从简操办的。
我记得婚礼是在机关大礼堂里举行,来宾们沿墙围坐了一圈,面前的长条桌上散布着一些糖果和花生米。领导致词,新人们介绍恋爱经过。然后有个游戏,就是用一根细麻绳拴了只红苹果,让新郎新娘一起去咬,大家笑得前俯后仰的。
接下来,留声机就播放俄罗斯的歌曲,大家(大人们)都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我记得新娘是位空军战士,婚礼上仍穿着军服和藏青蓝的裙子,脚下是黑亮的长筒靴,十分英武俊秀。她和新郎跳快三步,在场子里转圈子,裙摆转成盛开的喇叭花,煞是动人。那场婚礼给我的印象很美好,让当初仅有13岁的我感受到爱情的纯洁和透明。
4.
现时代年轻人的婚礼,集中西方传统之精华于一体,精致豪华的结婚照,动辄几十桌的婚宴,新娘一套又一套的精美礼服,自始至终跟踪拍摄的摄影师,等等等等,场面恢弘,花样叠出,且有与时俱进愈演愈烈的趋势。
传统戏《盘夫索夫》里有严兰贞“十里红妆到邸门”的句子,但与现今年轻人的婚礼相比,权倾朝野的严宰相恐怕也要瞳目结舌了。
一般来说,我的公开立场是反对如此豪华铺张的婚礼的,我总觉得真正两心相印两情相悦的爱情何必大肆宣扬?何必铺金缀玉地装饰?譬如我的公公婆婆们,两袖清风地走在了一起,从此就没有松手,踏踏实实地走过了半个多世纪。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代沟”吧?年轻人认为爱情是多么美好,当然要尽情地张扬,为爱情筑一个安乐窝,花多少钱都值得!坦白说,从一的立场,我内心深处是多么羡慕现今婚礼上的新娘啊!皇后般的高贵,公主般的典雅,被那个爱你的男人深情地注视着,被双方的长辈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难道不是每个女人心底的最想么?
横比比,竖比比,总是我们这辈人在那个特定年代举办的结婚仪式最乏味,最没有色彩了!
我们运气不好,当我们到达婚龄的时候,我们国家正处在一个最压抑感情最束缚思想的年代。就先看看我们的结婚证书吧,薄薄的小小的一页纸,一半却套红印着毛主席语录。这便是那个年代最鲜明的印记。
记得我们从山区调回上海时已经二十六七了,我们就想着快点成家,恋爱三四年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吧。不巧我的恋人被卫生局抽调去参加二号病的预防治疗科研工作,具体任务是在奉贤乡下采水样,为科研人员提供样品。
这个任务很艰苦,夏天,河道小港中都是蚊子。恋人说,他的皮肤硬,在山区时蛇都不咬,这回却被奉贤的蚊子叮得一片红肿。冬天,海风凌厉,脸颊唇角都裂开了小口。
我还担心那骇人的病菌。手伸到河道小港中打水样,万一感染了二号病怎么办?
最重要的,他们二号病科研工作组驻扎在东海边,一个月才轮休三四天。他根本无法回来与我一起操办婚礼。于是我们只得将婚礼延期了。
次年,有消息传来,领导有意调他回局办公室工作。我们都很高兴,便将婚礼定在那年的10月1日。
然而,人事调动的事总是好事多磨,直到9月底了,仍不见动静。我们自然不能去询问领导。心里急,面子上却一点不能流露出什么。万一人家说你不安心采水样工作,倒不调你回局里了呢!于是10月1日结婚的计划只好作罢,恋人回来休假后,仍回奉贤去了。
便就在我们几乎无望的时候,调令却突然下来了!
我们决定不挑它什么黄道吉日了,什么时候布置好新房什么时候就结婚。
那时候的新房布置十分简单,我们花了不到三元钱买了一桶白色的墙粉,约了两个朋友帮忙,大半天就刷好了四面墙。家具是容不得你挑选的,凭单位证明,每对新人可买一张床、一只床头柜、一张方桌,另外,你买了大衣橱就不能买五斗柜,买了五斗柜就不能买大衣橱。式样色彩也不用你伤脑筋,千篇一律,是那种最大众的深紫红纤维板,四角方方,决无任何花头。
我母亲为我准备了四条棉被和两只人造革箱子,并给我们一人买了一件两用衫,我是米色的,他是灰色的。以我父母当时的经济能力,这已经很“奢侈”了。
结婚前一天,即将成为我丈夫的恋人借来了一部黄鱼车,将我的这些嫁妆运到新房里去了。我记得那部黄鱼车很特别,别的黄鱼车是骑车人在前,车厢在后,而那部黄鱼车是骑车人在后,车厢在前的。车厢不大,我的嫁妆虽少,却也堆成小山一般。恋人骑着黄鱼车,倒像推着一座山。
我们结婚时,整个社会的政治局势正处在最沉闷最僵持的阶段。我与恋人都是家中老大,长子娶亲,长女出嫁,原应该隆重庆贺的。可那时公公婆婆虽已获准走出“牛棚”,而我父母头上的“走资派”帽子尚未取下。两亲家商议后达成共识,不到饭店摆酒席,不惊动任何亲朋好友,只两家人在家中吃一顿家常便饭。
我们结婚的那天是1975年10月25日。
记得那天傍晚,我斜挎一只帆布书包,跟着我的恋人走出家门,走向他的家,走向我们的新房,去成为他的妻子。走了一段,他说还是我用自行车带你吧。于是我坐到他永久牌自行车的书包架上,身子靠着他那像门板一样宽宽的背脊。当时的心情,是一种把自己托付给他的踏实,并且在心里对他说,随便你将我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后悔。
我们因为婚事进行得匆忙,竟然忘了去拍结婚照。
事后想起,丈夫大大咧咧说,没关系,反正我们在山里已经拍过许多合影了。便搁下了,没有去补拍。这于我,毕竟有一丝遗憾。
倒是有三帧合影可以冒充结婚照的,一张是我和他刚刚谈恋爱那年,回上海探亲,我们俩偷偷跑到照相馆照了张合影,很羞涩,很甜蜜。
另一张是他考取复旦大学研究生那年,为了庆贺,我们又去照相馆拍照,特意关照摄影师要将他复旦大学的校徽拍出来,还有一张是我们50岁那年照的。当时社会上拍婚纱照很流行,各种婚纱摄影广告铺天盖地。我缠住他,我说我们一直没有拍结婚照,趁现在脸上皱纹还不很多,赶紧去补拍一次吧。丈夫执意不肯,他说他不喜欢那种装模作样的婚纱照。要拍照可以,就拍我们日常生活的状态。只要他肯去拍照,我当然什么都依他哆。我们都很喜欢这张合影,很安详,很安静,这真是如今中年的我们真实的写照。
6.
去年年底,我的老同学来找我们,诚请我们出任她女儿婚礼的“牧师”。
我十分惊讶,怎么?现代婚礼彻底西化了吗,可我不是神职工作人员,如何能担当“牧师”之职呢,经同学一番解释,方弄明白,原来所谓的“牧师”便是证婚人。同学说,她女儿的婚礼是将证婚仪式跟晚上热闹的婚宴分开举行。证婚仪式放在下午,另外租了小礼堂,以示慎重与庄严。我与丈夫感谢老同学对我们的信任,十分乐意地接受了这份委托。
我花了整整一下午时间,倾情写出了一份“证婚人致词”:
在新的一年开始的瑞日,我们相聚一堂,庆祝这人类生命中庄重而神圣的一刻一对新人喜结连理。
人世上又多了一对恩爱夫妻,天地间平添许多祥和的爱意。我们慎重而真诚地做出见证:xxx先生和xxx小姐结为夫妻,他们的爱情是纯洁的、真实的、可靠的,因此也是最美丽最动人的。
同时,我们要以我们共度30年婚龄的经验与感悟,向Xxx先生与xxx小姐送上我们诚挚的祝福:愿你们在漫漫人生路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并祝愿你们事业成功,生活美满,永生不分离,万古常团圆。
爱,可以制止一切祸端,消除一切怨恨。所以我们还要祝愿天下人都互敬互爱,互帮互助,愿普天下有情人都如x只X先生和xxx小姐一样,终成眷属,幸福美满。
2005年元旦,我们在新锦江饭店的小礼堂里履行了我们“牧师”的职责。
当一对新人缓缓地向我们走来的时候,我胸中升腾的是一派温馨的爱意。新郎穿着雪白的西装,新娘穿着雪白的婚纱,他们是那样地阳光,那样地美丽。我了解这对出色的年轻人,了解他们相知相恋的经过,那了辫舞是一段比任何小说都动人的浪漫故事。他们便是未来世界的象征。
于是我们问他们:你们是否愿意,从今天直到永远,一如既往地爱他(她),珍惜他(她),尊重他(她),关心他(她),并包容属于他(她)的一切,你们是否愿意,从今天直到永远,互相信任,互不欺瞒,情志专一,无怨无悔,即使沧海化为桑田,桑田再化为沧海,也要携手共进,直到白头,年轻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愿意。我愿意。
我便说:你们可以交换戒指了。
我丈夫接着说:新郎可以吻新娘了。
那一刻,我和丈夫会意地对望了一眼,我们的眼睛中没有一丝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