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无数山(1 / 1)

20年前,我们决然地、一去不回头地离开了那座四面环山、三溪夹流的小小的部落,回到了拥挤喧闹的城市,将我们幼稚的理想和**、我们粗浅的痛苦和哀伤,连同我们20岁到26岁人生中最富有光彩与魅力的年华统统丢弃给绵延大山的皱折,沉淀于记忆之海的深层。

20年后秋末冬初的一天,我们又鬼使神差地来到这个寂静的小山沟,真正地毫无目的,只是想来看看,以我们不惑之年成熟而世俗的目光来看看年轻时候我们的种种天真、单纯、无邪、无知。这桩事体看来没有任何价值,却又好像对我们十分要紧似的。

东方电视台的邓导和宣传部的小朱邀我们参与拍摄一部音乐片,叫做《青春的脚步共和国同龄人的歌》。以我们这些“老三届”从小到大所唱的歌为线索,追寻一代人成长的足迹,其中要到黄山茶林场十一烈士墓前拍摄一组镜头。

这件事实在是让人难以抵御的**。许多年了,我推辞了几乎所有蛊惑人心的外出邀请,专心致志地做着两件事:养育女儿和写长篇小说。生命有限,倏忽已是中年,不敢轻易耗费时光。小朱来告知行期时,又正值赴美留学八年的小妹回来探亲,母亲还急病住院,应该有充分理由推辞的,但我却没有推辞,任凭家人埋怨,带着未满5周岁的女儿跟摄制组进山了。

山还是那样的山,水也还是那样的水。可我们住的小屋却已砖墙驳落、门窗歪斜,到处是厚厚的鸟兽粪便,过去我们天天采茶砍柴伐木扛毛竹走的青石板路竟然已是茅草蔽日,荆棘丛生……令自己也怀疑,20年前这里真的生活过一群年轻人吗,这荒山僻岭中真的有过笑声和哭声、有过爱情和仇恨吗,从前的真实如今似梦似幻。于是我们领悟了,这就是岁月流逝,这就是沧海桑田,这就是历史。

知青大返城,黄山茶林场9万多亩山林现在只剩下4千多亩了。

处处都在变,或由盛到衰,或由衰到盛。进山漫长的路上,我们曾数次危言耸听地告诫摄制组:场部前有一道高高的雀岭,山路坑坑洼洼九曲十八弯,危险极了。没想到一到面前,雀岭的盘山路竟然变得那么平整宽阔,从前简陋得只有一家小卖部的场部亦已是一座小城市了!

唯有十一烈士的墓依旧苍凉而寂寞。野草野花披拂间,十一座墓碑依旧冰冷坚硬,仅仅是字迹由鲜红转成了暗红。

当我们面对死者的亡灵,追忆着那一张张永远不老的熟悉的面容,我们感觉到一种沉重,这沉重正净化着我们被城市空气污染过的心灵。如果他们不死,或许他们也会出国留学拿博士学位,或许他们也会成为腰缠万贯的炒股大户,或许他们也会是舞榭歌台的一颗耀眼的明星……然而他们却化作了青山中的一杯泥土。他们注目当今世界时,是欣慰还是遗憾?

邓导选择的镜头是我们和我们的后代给烈士献花一个曾经司空见惯了的镜头,一个已经有点陌生了的镜头,一个有点陈旧却很历史的镜头。年纪还很轻的邓导以“追寻青春的脚步”作为他的主题,使我们与他之间消除了年龄的距离,我们原以为“怀旧”是应该属于中年人的。

世界万物之中,人所共同拥有过的只有青春。对于成功者来说,回首青春是一种激励,对于不成功者来说,回首青春是一种慰藉。

谁能够忘记自己的青春呢?哪怕今天是多么富有抑或将来会多么辉煌,历史总以它无可比拟的厚实和坚韧堪与今天和将来媲美。

岁尾,正在写这篇小文时,见报上有消息说,由农工商黄山总公司(即过去的黄山茶林场)挑头的黄山国际旅游基地已经动工建造了。回首往事时常有“可怜无数山”的种种无奈,展望将来却已是“毕竟东流去”的潇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