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纹终于决定与移居A国并十多年不归家的丈夫离婚了。
我们几个知己女友都为她心情豁朗起来,并起兴到红房子西餐厅小聚一席,为锦纹庆贺。千万别以为我们都很“女权”,其实我们这辈知天命之年的女人大都传统,都是以能做贤妻良母为幸福和光荣的。平时我们对别人的婚姻总是抱着“劝和不劝离”的态度,总觉得劝和了一对夫妻是积了一份德。可是对锦纹不一样,我们都知道她那个婚姻早已名存实亡。
锦纹的婚姻曾经为许多人羡慕。夫家曾是殷实大户,后来虽有些败落,较之普通百姓仍显富足优雅。丈夫虽说不上英俊,却一派富态相。下领方方正正,架一付深度近视眼镜,几分憨厚,几分聪颖。锦纹高中毕业去了崇明的农场,在连队里当一名小小的生产班长,丈夫便是她班里的一名战士。锦纹是我们中间第一个谈恋爱的。下乡头一年春节,女友们天南海北地回上海探亲,自然是要聚会的。锦纹是重情义的人,向来对这种聚会很上心的,可这回却迟到了一个多小时,且又是最先提出要走的。我们都觉出了端倪,围住她穷追猛攻。她终于笑眯眯地道出真情,原来她另有约会,竟然要去拜见准公婆了。当时我们都苦口婆心地劝她,千万不要这样毛毛糙糙慌慌张张地定下终身,你们两个人都在农场,难道你想在农场安家落户吗?然而锦纹早已坠人情网,哪里还听得进我们的话?
锦纹比她丈夫先调回上海,进工厂当检验员,每月有36元固定工资。锦纹便将工资的一半寄给尚在大田里劳作的丈夫(那时还是男友),此举引起锦纹母亲的不满。锦纹父亲早逝,家里五个兄弟姊妹都靠母亲一份并不丰厚的工资养活。锦纹调回上海的时候,大弟二妹还都在农村插队,小弟小妹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锦纹母亲原盼着锦纹回上海,有一份稳定的工资,可以补贴家用,可以让她缓一回气了。锦纹的母亲道:“他们那样的人家还稀罕你那个钱吗?你这样巴结他,未必他会真心待你。将来他若困龙出水,还会念你的好吗?”锦纹的整个家族都反对这门婚事,锦纹表面上是个随和软弱的人,骨子里却是特别有主见,九头牛拉不回的辈脾气。锦纹从农场回来第二年,就悄悄地跟男友去领了结婚证。锦纹的母亲又气又愁,大病了一场。锦纹的婆婆可乐坏了。儿子人尚在农村,凭空掉下个能干贤慧的媳妇,又在上海有份不错的工作。婆婆连忙将家里的亭子间收拾干净给他们作新房,锦纹就从那时搬进长乐路上这幢红砖外墙朱漆钢窗的新式里弄房子的,这房子比锦纹自家在天山路的公房气派得多而且舒适得多。
锦纹常说,那段日子是她最满足最安详的时光。下班回来帮婆婆做一些简单的家务;丈夫过两三个月从崇明回家探亲,对她温柔呵护;婆婆家全体人等都把她当作下凡的仙女救难的观世音。不久锦纹便怀孕了,等待孩子出生,那分分秒秒,日日夜夜,充满了希望和**。锦纹尽情地享受幸福,却不曾有丝毫预感,她的幸福的日子里早已潜伏着她的不幸了。
锦纹称心如意地生了个儿子,这当口,恢复高考制的喜讯传下来。锦纹的丈夫原本在中学就是高材生,稍作努力,便一举考取了复旦大学数学系。那时我们一圈子女友中有好几个人都报名参加高考,我们也去游说过锦纹,可锦纹笑道:“我若去读书,孩子怎么办?”锦纹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她放弃的远远不止这一点呵!不过,锦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我们女友们聚会,她三句话不离丈夫和儿子,自得满足之情溢于言表。
锦纹的丈夫大学毕业后便紧锣密鼓地办理赴A国留学之事,开始锦纹将这事瞒着我们,待丈夫的签证下来了,她才得意地向我们发布特大新闻。我们自然都祝福她,却有人玩笑地说了句:“锦纹,你就不怕他到那花花世界变了心肠啊?”锦纹扬起脸,咯咯地笑道:“我不怕,儿子在我身边呀,他就是为了儿子才出去打天下的。”锦纹说是这么说,可她的眼神便有些迷离起来,话也明显少了许多,有些心不在焉,一杯咖啡没喝完,便寻个借口匆匆离去了。
锦纹丈夫出国后的头几年,锦纹带着儿子依然住在婆家的亭子间里,日子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开始,锦纹常常会有意无意地将丈夫的来信拿给我们看几段,将信封上花花绿绿的邮票剪下来分送给大家。若我们问起:“锦纹,先生什么时候回来探亲啊?一定要请客的哟!”锦纹就说:“我叫他不要回来,白白把几千块美金丢在路上干什么?不如存着以后给儿子交学费。”后来我们又问:“锦纹,你什么时候带着儿子去陪读呢?我们给你饯行。”锦纹就说:“语言不通,我去当哑巴聋子呀?只要他每月把钱寄回来就行了。”
锦纹的丈夫一直没回来,锦纹也一直没有出去。一年复一年,渐渐地,锦纹在我们跟前不提丈夫的事了,我们也不再问她丈夫的情况。锦纹的丈夫成了我们之间的忌讳。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锦纹不说,我们怎么能去揭她的伤疤?事后想想我们当初真不该那样遮遮掩掩,倘若我们早一点帮助锦纹面对现实,锦纹恐怕还有机会重新获得幸福,我们听说锦纹厂里有个工程师一直暗恋着她。
锦纹在婆家的亭子间一直住到儿子考取大学。虽然丈夫数年不归且音讯稀少,明摆出一付遗弃糟糠的姿态,但是没有一个人主动挑明真相。锦纹仍以长房儿媳自居,婆婆也还像儿媳妇那般待她。等她的儿子搬进大学宿舍之后,锦纹忍受了巨大心灵伤痛而竭力维持着的“平静”生活再也平静不了。婆婆突然要求锦纹从亭子间搬出来,婆婆的理由是小姑一家要回来探亲,不能亏待海外归来的客人。锦纹并不争辨,还装出心甘情愿的样子搬到楼梯过道用旧衣橱拦出的角落里去睡了,锦纹与我们知交这么多年,在我们面前却不露分毫口风,过了一段日子,有人偶而有急事闯上门找她,方才撞破了这个秘密,当时锦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慑懦道:“这楼道里凉快,穿堂风一刻不息的。”我理解锦纹,从前,大家都羡慕她的婚姻,她不想打破她自己用心和青春构筑的童话。
锦纹后来跟我说:“你不知道那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几乎没有一夜睡安稳的。他母亲想用这个法子逼我走,没那么便宜!”锦纹说这话时两眼灼亮,那是绝望中迸出希望之光。情感的折磨使锦纹显得很憔悴,很瘦,下巴尖尖的,整个人像一枚锈了的钉子,要想扳动她却也不容易啊。
我们都早早地去了红房子,锦纹还没到,大家自然是要议论她的。有消息灵通者说:“锦纹的丈夫回来了!锦纹也真是怪,丈夫不回来她倒不提出离婚,丈夫回来了,她却提出离婚了。你们说她是不是有毛病啊?”
“我没有毛病,大脑思维正常!”锦纹刚巧推门进了包房,笑道。我们都哄叫起来,锦纹今天好精神,好年轻,换了个人似的。新卷的时髦发型,前额还染了一缕红棕色,眉是修整过的,自然弯曲而细长,脸上敷了薄薄的粉,眼影中隐约见几粒雀斑。最让我惊讶的是她笑时露出一口珠贝般齐整的牙,原先锦纹的牙,参差不齐,还缺了好几颗呢。我知道像锦纹这样做一口拷瓷牙花费一定不薄,她真是脱胎换骨了呢!
锦纹似乎心情不错,笑着抿了口茶,便道:“你们不要乱猜测了好不好?事情很简单,他索性永远不回来,我还记着他当初的模样,那是我爱的人,我愿意永远等他。可他偏偏回来了,我都快认不出他了,谢了顶,挺着将军肚,好凡俗的一个人。我想我就为这么一个人守一辈子太不值得了,没等他开口,我抢先提出离婚。”
“他看见你呢?肯定后悔死了吧?锦纹你现在多漂亮呀!”
“我让他看到的还是原先的我。”锦纹淡淡地说,又道:“各位留意点,有地段好租金便宜点的房源,告诉我一声。现在跟我妈挤一张床,还是睡不太平。”
我们举起盛满红葡萄酒的高脚玻璃杯庆贺锦纹的新生。锦纹仰脖一口干了满杯酒,忽然轻轻说道:“你们说巧不巧?我们去拿离婚证书的那天正好是我们的银婚日呀!”
大家都闷住了。锦纹垂着眼皮,看不清她的神情。我心里有点痛,倘若当初我们不要做出互庆银婚日的承诺,或许锦纹的心理压力会轻松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