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好灵验的梦(1 / 1)

这可是汤姆秘而不宣的一大秘密——如何跟自己的海盗弟兄策划一起回家,参加自己的葬礼。星期六向晚时分,他们凭着一根木头,划着水,横渡到了密苏里的岸边,在距离村子六英里的地方上了岸,然后在镇子边上的林子里睡了一晚,天快亮的时候悄悄地过街穿巷,到了教堂,在门廊里的一堆坏长椅上又睡了个囫囵觉。

星期一早晨吃早饭的时候,波莉姨妈和玛丽对汤姆疼爱有加,对他有求必应。彼此的话语比平时多了许多。交谈中,波莉姨妈说:

“嗯,我倒不是说,你这次开了个挺漂亮的玩笑,害得大家受了一个星期的罪,你们这几个孩子倒也逍遥自在。你害得我遭了这么大痛苦,也太狠心了,这多遗憾。你既然能凭着一根木头过来参加自己的葬礼,事先就不能给我们透个风,让我们知道你还活着,只是从家里跑了?”

“说对了,你原本可以做到的。”玛丽说,“我相信,你要是想到了,会这么做的。”

“是吗,汤姆?”波莉姨妈说,眼睛一亮,面带期待的神情,“要是想到了,你会这么做的,是不是?”

“我,这个——我不知道。那会把事儿全搞砸的。”

“汤姆,我原以为你对我存有很大的孝心。”波莉姨妈说,听口气她很伤心,汤姆感到很不自在,“你该想到的,想到了即使没有做,我也高兴的。”

“姨妈,反正没造成什么坏后果。”玛丽恳求了起来,“汤姆做事就是这么怪——风风火火,从不思前顾后。”

“这就更令人遗憾了。锡德就会想到。要是锡德,他就会回来,把事儿办妥。汤姆,日后有一天你回想起来,准会后悔的,后悔没有对我多付出点孝心,这对你来说原本算不了什么。”

“姨妈,从现在起我会对你尽心的。”汤姆说。

“要是真的说到做到,最好不过了。”

“要是当时我这么想就好了,”汤姆带着悔恨的口气说,“可我到底梦见过你。这也算是我的一份心吧,是不是?”

“这算不了什么——猫也会做梦哩。不过好歹比什么也没有表示强。你都梦见了什么?”

“可不是,星期三晚上我梦见你就坐在床边,锡德坐在木箱子旁,旁边坐着玛丽。”

“还真有那么回事。我们老这么坐着。你在梦里如此为我们操心,我很高兴。”

“我还梦见乔·哈珀的娘也在这里。”

“可不是,她是在这里!你还梦见别的没有?”

“梦见了许多许多。只是现在记不清了。”

“使劲想想——行吗?”

“好像风就那么吹着——吹着——吹灭——”

“再使劲想想,汤姆!风确实吹灭了什么,接着想想!”

汤姆把手指按在脑门上,苦苦地思索了片刻后,说: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风把蜡烛吹灭了。”

“天哪!接着想,汤姆——接着想!”

“我好像记得你说:‘怎么啦,我相信门——’”

“说下去,汤姆!”

“让我想想——只一会儿。哦,是的,你说,你相信门开着。”

“说我这么坐着,没错。我是坐着!是这样吗,玛丽?说下去!”

“后来——后来,我不敢肯定,后来你像是让锡德去——去——”

“去什么?去什么?我让他去干什么,汤姆?我让他去干什么?”

“你让他——你——让他去关门!”

“老天爷!我这辈子还没听说这档子怪事儿。谁说梦中的不能当真?我这就把这奇事跟塞拉尼·哈珀说道说道。她老说什么迷信不迷信一类的废话,这回我倒要她解释解释。接着说下去,汤姆!”

“现在我全记得一清二楚了。接着,你说我不坏,只是太淘气了点,不守规矩,冒冒失失的,说我到底——嗯,说我还是个毛孩子,能负多少责任呢?”

“是这么说的!没错。接着说,汤姆!”

“后来你哭哭啼啼起来了。”

“我哭了。是哭了。还不是第一次哭呢。后来——”

“后来哈珀太太,她也哭了起来。她说了乔同样的话。说她悔不该怪乔偷吃了奶酪,用鞭子抽了他一顿,事实是她自己扔掉——”

“汤姆!你果真是神灵附身哪!你这是未卜先知——是这么回事!上帝显灵了!——接着说下去,汤姆!”

“后来锡德说——他说——”

“我以为我什么也没说。”锡德道。

“不对,你说了,锡德。”玛丽道。

“闭嘴,让汤姆接着说!他说了什么,汤姆?”

“他说——我想他说但愿我在另一个世界日子过得更舒坦,不过要是行为检点些——”

“可不是,这都是你亲耳听到的?他说的正是这话。”

“你还狠狠训了他呢。”

“我打赌,我是训了他。当时准有个天使在场,准有个天使藏在什么地方。”

“哈珀太太还说到乔放爆竹吓了她的事。你说了彼得和止痛药——”

“明镜似的,丝毫不差!”

“后来又说了一大堆话,有关在河上如何打捞我,如何准备在星期日办葬礼。你和哈珀太太还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哩。后来她走了。”

“跟你说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汤姆,就算你亲眼看见了,也说不出比这更准确的了。后来呢?接着说,汤姆!”

“后来,我想,你为我做了祷告——你的一举一动我全看到了,你说的话我全听到了。接着你去睡了。我呢,觉得很难过,便拿来一片梧桐树皮,在上面写了这几个字:‘我们没有死——我们只是出去当海盗了。’写完了,就把梧桐树皮放到桌子上蜡烛的旁边。后来我看你睡着了,气色挺不错,便弯下身子,在你的嘴唇上亲了亲。”

“是吗,汤姆?是这样吗?冲着这一点,不管你干了什么事,我全都宽恕你。”她说罢一把把这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害得汤姆只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罪恶滔天的大浑蛋。

“这倒挺不赖,可惜只是一场梦。”锡德暗自嘟嘟哝哝,声音低得勉强能听到。

“住嘴,锡德!一个人醒着的时候也会做梦中做过的事。汤姆,这只大苹果是我专门为你留着的,是我省下的,要是还能找到你——好啦,上学去吧。你到底回到我们身边了,这得感谢上帝的赐福。我们虽然长时间担惊受怕过,但圣父对那些相信上帝并听从他的话的人是仁慈的,只是天知道,我还不配上帝的赐福。但是如果只有配得上的人才能得到他的保佑渡过难关,那当黑夜来临时,今天在这里欢笑的人中在他怀抱里安睡的人就寥寥无几了。去吧,锡德,玛丽,汤姆——上学去吧。你们耽误我太久了。”

三个孩子上学去后,老太太便去拜访哈珀太太,要用汤姆的奇妙的梦境征服对方的现实至上的念头。锡德心里很清楚,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没直接说出来。离开家后,他认为:“这么长的梦,居然没半点差错,可能吗?”

现在汤姆成了个大英雄了!他走起路来不再蹦蹦跳跳,而是大摇大摆、神气活现,活像个海盗,成了个众人瞩目的人物了。他摆出的确实是这副架势。他显得旁若无人,对人似乎视而不见,对人家的议论装作无所谓,可人家的举动正中他下怀,他心里乐开了花。比他小的孩子紧紧跟着他,觉得与他在一起自己也沾了光,受了委屈也沾沾自喜。汤姆就像是游行队伍的领队鼓手,要么就是马戏团进城时领头的大象。和他一样大的孩子装作压根不知道他出走过,可心里却对他羡慕不已。要是能有一身汤姆那样被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以及他那耀眼的名声,付出一切代价都在所不惜。汤姆呢,要是让他拿出这两件宝贝中的一件就可以进马戏团,他也不情愿。

在学校里,汤姆和乔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人人眼里无不流露出深深的崇敬之情,两位英雄很快就傲慢得令人难受。他俩对那些如饥似渴的听众大讲自己的历险——那还只是他们历险的开端,有意思的还多着呢,因为凭他们的想象力,在自己的素材中可以不断加油添醋的。最后,当他俩拿出烟斗,怡然自得地四处吞云吐雾的时候,他们的荣耀才达到了顶峰。

汤姆认定,现在他用不着理睬贝基·撒切尔了。有了这身荣誉他就心满意足了。他要为荣誉而活。既然现在他已是大名鼎鼎了,也许她想跟他“言归于好”。得了,看她怎么办吧——她会看到,他像其他人一样,会表现得若无其事的。不久她来了。汤姆装作没看见她。他转身跟一班男女孩子在一起,聊起了天。他很快注意到,她涨红着脸,高高兴兴地东跑西转,眼睛瞟来瞟去,装作跟一班同学追追赶赶,抓到了人,又是笑又是叫的。不过他注意到,她每次总是在他身旁不远处抓到人的,这时候,她就有意识地朝他这个方向瞥上一眼。这让他那不端的虚荣心得到了充分满足,因而她非但没有得到他的好感,反而让他“鼻子翘得更高”,更加克制着自己,故意不去注意她的存在。不一会儿,她再也没劲叽叽喳喳嬉闹下去,而是迟迟疑疑地转悠起来,叹息一两声,朝汤姆偷偷看上一眼。她发现,汤姆老跟艾米·劳伦斯说话,说得比谁都多。她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刻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她很想这就走开,可两腿就是不听她使唤,反而挪步向那帮人走去。她对一个紧挨汤姆的女孩子说——装着快快活活的样子:

“听我说,玛丽·奥斯丁!你是个坏孩子,干吗不上主日学校?”

“我去了——你没见到我?”

“没有!你去了?你坐在哪个位置?”

“我在彼得斯小姐那个班。我总是去那个班。我可见到你了。”

“是吗?怪哩,我可没见到你。我本想跟你说说野餐的事儿。”

“这可是挺开心的事儿。是哪个来主办的?”

“我妈妈让我来办。”

“啊,太棒了!我希望她也让我参加。”

“她会的。这可是一次为我举办的野餐会。谁想来都可以来。我也乐意你来。”

“再好不过了!定在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兴许在放假前后吧。”

“太有意思了!你把所有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全请了去?”

“是的,把我的朋友,还有愿意做我朋友的人,都请了去。”她说着,眼角偷偷瞟了汤姆一眼,可他还是在跟艾米·劳伦斯起劲地说着岛上那场可怕的暴风雨,说着闪电如何把那棵梧桐树“撕成碎片”,那时他离那树只有“三英尺”。

“哦,我可以去吗?”格雷斯·米勒问。

“行。”

“我呢?”问话的是萨莉·罗杰斯。

“行。”

“我也能去吗?”苏珊·哈珀问,“还有乔呢?”

“行。”

等等等等。几个姑娘听了乐得拍起掌来,最后除了汤姆和艾米,其他所有的人都说要去,并获得同意。汤姆若无其事地领着艾米,说说笑笑,转身离去。这时候贝基嘴唇哆嗦,泪水夺眶而出。但她还是强自忍着痛苦,装得高高兴兴的样子,继续跟别人说话。此时此刻,野餐和其他的一切,早已丧失其乐趣了。她很快便转身走了,找了个地方,像姑娘们常说的,“痛哭一场”。哭罢,她闷闷不乐地坐下来,只觉得自尊心深受伤害。她坐了很久,听到上课的铃声响起,才站了起来,带着复仇的目光,甩了甩自己的长辫子,说她知道该怎么办。

课间休息的时候,汤姆继续跟艾米亲热,开开心心,自得其乐。他到处找贝基,想方设法去伤害贝基。他终于看到她了,可是那股得意劲却没了踪影。只见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教室后面的小长凳上,跟艾尔弗莱德·坦布尔一起看图画书。两个人看得着了迷,两个脑袋挨得很近很近,像是除了图画书,他俩忘了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了。汤姆心中充满了深深的妒意。他恨自己怎么错过贝基用来表示和解的大好机会。他称自己是傻瓜,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气得想大喊大叫一场。这时候艾米就在他身边,走着走着,絮絮叨叨个不停,她正兴高采烈着哩。可汤姆的舌头却不灵了,他连艾米说些什么也没听进去,遇到艾米停下来等着他有所反应的时候,他只能结结巴巴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结果往往完全会错了她的意思。他不断往教室后面去,来来回回,那边可恨的场面令他眼珠子都冒火了。他已忍无可忍。他以为,他已发现贝基·撒切尔认为世上压根就没他这人,这让他简直发了疯。不过其实她看到他了,而且知道自己已胜券在握,看到他像她刚才那样也在活受罪,让她十分高兴。

身边艾米兴高采烈的絮叨叫他不堪忍受。汤姆暗示她,他得去办一件事,一件非办不可的事,而且延误不得。可没用——这姑娘还是叽叽咕咕个没完没了。汤姆心想:“该死,我就摆脱不了她吗?”最后他终于等到了去办那件非办不可的事的时候了。可她还不知趣地说,放学后她就在附近等着他。他拔腿跑了开去,恨死了她。

“谁都可以,”汤姆咬牙切齿地说,“全镇所有的男孩子,除了那个来自圣路易的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他以为自己穿得体面,就是上等人了!哦,不是吗?你来镇子的第一天,我就赏你一顿好揍了,小子。现在我又想揍你了!等着瞧吧,只要我逮到了机会,我就要——”

他设想着如何揍那个想象中的男孩子——对空做出了拳打脚踢、抠人家的眼睛等种种动作来,嘴里嚷嚷着:

“你尝到滋味了吧?够你受的了吧,是不是?这下你学乖了吧!”

这场想象中的搏斗以汤姆心满意足而告终。

中午汤姆溜回了家。艾米那种自我陶醉的快乐叫他受不了,而满腹的醋意折磨得他苦不堪言。贝基再次跟艾尔弗莱德一起看起了图画书,可是苦等苦熬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汤姆过来领罪。她的得意劲蒙上了阴影,再也没了兴趣,随之而来的却是心情沉重,茫然不知所措,最后落得闷闷不乐的境地。她三两次竖起耳朵,实指望能听到脚步声,到头来还是希望落空。汤姆没有来。最后她感到伤心至极,后悔自己刚才做得太过分了。可怜的艾尔弗莱德觉察到对方对自己失去了兴趣,却不知到底为了什么,一个劲地嚷嚷:“哦,这画多棒!瞧啊!”最后她被搅得很不耐烦,说:“哦,别来烦我!我没兴趣!”说罢眼泪汪汪,起身走掉。

艾尔弗莱德走过去,想安慰她。她说:

“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行吗?我讨厌你!”

这男孩子停下脚步,直纳闷: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了?刚才她还说,整个中午她都要看图画书的——现在她却离开了,边走边哭。艾尔弗莱德茫然不解地进了空无一人的教室。他感到又羞辱又气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猜出了其中的因由——这女孩子纯粹是拿他当出气筒,把原本发在汤姆·索亚身上的怨气发泄到自己头上了。一想到这里,他对汤姆更加愤恨了。他希望能想出一个办法,让汤姆吃点苦头,而自己用不着冒什么风险。他一眼就看到了汤姆的拼写课本。机会来了。他高兴地把书翻到了下午要上的那一页,在上面倒了些墨水。这时候贝基正好在他身后的窗外往里看,见了这情景,转身就走,没有被对方发现。她离开学校,想去找汤姆,把这事告诉他。汤姆听了一定会对她感激不尽的,那么他俩的别扭就此便会烟消云散了。她刚走到半路,忽又改变了主意。一想起刚才说到野餐时汤姆对自己的态度,她心头便火辣辣地发痛,又羞又气。她决心让他因拼写课本沾上墨水挨一顿揍,而且要恨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