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一直有一个夙愿,想要把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所感受、所思考的事情,用一种哲学的方式表达出来,但不是写那种抽象的逻辑体系,而是要从自己亲身体验的哲学处境出发,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里去发掘我们的灵魂,去展示我们的生存状态。然而,直到我动笔之前,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是如此的艰难。前前后后,断断续续,这本仅十余万字的小书所耗费的时间,累计起来竟有一年多。我曾经几度怀疑自己是否具备写这种文字的能力,有时整天地写不出一个字,有时稍觉顺手一点,写出来后又大段大段地删去。这本书,完全是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挤出来的。
书写完之后,我才意识到,我所着手的也许是人们,至少是我们中国人从未做过的工作,所以才显得那么艰难。历来的人们,固然也常常在小品文中、在随感录中、在小说和哲理诗中谈论日常生活中的哲理,有些也谈得很深刻、很精彩;然而,将这种哲理的来龙去脉构成一种有结构、有层次的系统,这恐怕向来都不是中国的文人、智者和哲学家们所长。至于用这种结构层次来表现和描绘出中国人和西方人乃至一般人类的灵魂形象,则更有待于人们去努力探索。本书的尝试只是初步的。我不知道这种考察应该称之为什么“学”,也不想像时下流行的那样,动不动就提出一门“××学”来,好让别人去“建立”。我只觉得我写了一本不好归类的“怪书”,它似乎有些“通俗”,其实不容易读懂;而它的目的既不是要使人民大众“喜闻乐见”,也不是要用深奥的理论来吓唬人,而只是想要提供一个当代中国人对自己的内在灵魂进行“反思”的实例。如果有心的读者能够从中看出或体会到某种“境界”或“意境”,乃至产生某种共鸣,那就是作者难得的幸事了。
但在这方面,我并不敢有过多的奢望。时代的轰轰烈烈早已由心灵的反思转移到物欲的追求,外在的事业、金钱、效益、谋略、“成功”以及由此带来的辉煌的名望和荣光,已将一切崇高、深刻、良善、理想和美都扫除到社会舞台的暗淡的一角;而这本书的独特写法,可能又会使一些习惯于一般读物的套路的人感到不知所措。我聊以**的是,本书所谈论的那些主题,如真诚、虚伪、自欺、羞愧、忏悔、孤独、自尊等,也许是每个人在晚上睡觉之前都曾考虑过的;但我敢说,没有人,或极少有人像本书这样系统地考虑过。此外,与通常的伦理学、心理学、社会学或人生哲学的著作不同,本书一方面贯穿着中、西文化心理的历史比较,另一方面又以人的自我意识、人格和自由这样一些纯哲学概念的分析为构架,并最终落实到我们这代人(包括我本人)的自我分析、自我咀嚼和自我反省之上,而我们这代人的独特而复杂的经历,也许恰好是值得如此郑重其事地加以反思的。
阅读本书的最大困难,也许在于把握不住各章节之间的层次。因为这不是普通逻辑概念的层次,而是内心体验的层次,我想用它来表现人类灵魂的层次。灵魂或人心是“分层次”的,这当然不是什么新见解,古代有亚里士多德的“植物灵魂”“动物灵魂”和“理性灵魂”说,现代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但我的划分与他们不同,是立足于人的生存状态和内心体验,而将人心的基本处境作一个结构性的描述。这种结构中隐含的是一种情绪和感觉的逻辑,乃至于行动和创造的逻辑。“感觉通过自己的实践直接变成了理论家”[1]。
黑格尔在其《精神现象学》中曾对人类精神的内在结构进行过逻辑—历史的分析,这无疑对本书的写作提供了启示。但黑格尔描述的是精神作为“概念”而逐步展现的历史,即从“意识”到“自我意识”,最终达到“理性”;他鄙视感性和情绪、情感。我的描述则正好与他相反,不是把精神(“绝对精神”)固有的“潜能”展开为整个世界历史的逐级上升,而是把历史、文化、社会心理都凝聚在个人内心体验的能动的感性结构中来考察和评述,以给当代人破碎的心灵重新提供一个相对完整的“世界感”,最终为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进取和开拓提出一种可供选择的态度。所谓“可供选择的”,意味着我并不指望人们都能接受我的态度,相反,我甚至可以断言,即便有少数人能够对我的观点表示同情,那也多半含有误解。我充分估计到人与人相通的困难,并准备接受孤独的命运。但我并不愤世嫉俗。人与人不必一致,也不可能一致。嬉笑怒骂,冷嘲热讽,或是沉思冥想,退而自省,这都不是什么端正世风、提高他人素质或振兴民族文化的宏伟蓝图,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兴趣,值不得大肆张扬的。我期待的是彻底平心静气的对话者。
邓晓芒
一九九四年九月五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