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儿岛——(1 / 1)

家里还有这样的地方,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周六早上,航一跟着外公,第一次来到了以前从来没有进来过的轻羹作坊里,做着简单的扫除。

——明天,我想做做轻羹。

前一天晚上,外公这样说道。可能是因为之前一起去过明石屋,外公特意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航一。

——我能帮忙吗?

听到航一这么说,外公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航一确实挺感兴趣。对轻羹本身虽然没什么兴趣,但做轻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外公对待轻羹时那一丝不苟的态度,却吸引了航一。

啪、啪,航一拍着手,和外公一起拜了拜神龛。随后,他一脸专注地看着外公那熟练的手势。

只见外公拿起山芋,用一个金属工具轻擦了几下,唰,好像魔法一样,皮就被剥掉了。航一接过来试了试,却怎么也用不好,看来工具不是魔法,外公的技术才是真正的魔法。

“要转着圈用力……对对。”

航一跟外公并排削起了山芋——把昨天刚刚买来的山芋去掉皮和突出的部分,再切成小块放入水中。

“别使那么大劲,要画圆。”

不能咯吱咯吱地磨,而是要轻柔地迅速转圈摩擦才行。外公一边削着自己手里的山芋,一边检查航一的动作。航一的脖子上挂着毛巾,一丝不苟地处理着山芋。

一会儿,削好的大量山芋和米粉、幼砂糖一起放进了机器。航一兴致勃勃地看着它们被咕噜咕噜地混合搅拌在一起,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家里居然还有这种机器。外公调整着材料的比例,做了好几个种类的这样的东西。

搅拌好的材料倒进了盖着湿布的方形蒸笼里。航一盯着那黏糊糊地流进去的雪白**。之后在蒸笼上架好十字形的竹签,再盖上报纸。

外公把蒸笼一个一个叠起来,点上火,擦了擦汗。不一会儿,蒸笼里散发出甘甜的香气。

松了一口气的外公,从作坊里走了出来。家里边还有这种地方,航一也是今天才知道。外公舔了一下食指,举过头顶。

“今天不会积灰了。”

外公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为什么?怎么知道的?”

“嗯?这个吗?”

航一朝举着食指的外公点头。

外公把观察风向、预测降灰的方法教给了航一。这方法真的有用吗?航一想,但心情却变得有一点愉快。

“外公,这个是谁教给你的呀?”

“嗯?”

周吉挠了挠头。到底是谁教给自己的呢?好像已经想不起来了。

取出蒸好的轻羹,再像切年糕一样切好。航一看着外公那经过几十年重复作业而显得十分利落的动作。

持续几十年做轻羹究竟会是什么心情,航一不得而知,但是那唰唰地把轻羹切成正方形的手势里,大概栖居着神明吧。

一会儿,外公把做好的轻羹拿到作坊的桌子上,开始试吃。

“怎么样?”

看着航一把轻羹放进嘴里,外公忽然问道。

“什么怎么样?”

“味道怎么样?”

“味道?”

航一搔了搔头,又吃了一口轻羹,再看了看手中拿着的白色点心。

“甜吗?”

外公身子向前倾。

“与其说是甜……不如说是有点朦胧。”

“朦胧?”

“与其说是朦胧……就是味道淡淡的。”

航一思考着正确的词语。

“要这么说的话,应该是微甜吧。”

“对对,就是微甜!”

航一点头。外公露出了少许失望的表情。

“清淡的甜味。”

航一继续吃起了轻羹。

夜里,周吉和几个老朋友聚在一起干杯。

第十七次樱之丘商店街复兴计划会议——在只有回数重新写成了“十七”的横幅下边,周吉喝下了一整杯以往干杯时只会意思意思喝上一口的啤酒。

干杯之后,轻羹试吃开始了。秀子把装在圆形木盘子里的轻羹一个一个地分给每个人。

“闻起来很香嘛。”

在座的人立刻吃了起来。航一平时从不关心这些,可今天的轻羹自己也有份帮忙制作,所以在客厅里留意着这边的情形。

“很朦胧的味道嘛。”

穿着甚平【20】的日高,不假思索地说着感想。

“嗯……总觉得应该再动动脑筋。”

脖子上挂着汗巾的大西也挠了挠头。周吉心里有点着急。

“不对啊,这个味儿。”

穿着夏威夷衬衫的山本说。

“好像跟过去不一样啊。是甜味吗?”

“嗯,是啊。”

周吉转向山本的方向。山本注意到了那一点不一样,这让周吉心里涌起一丝开心。

“这次我特意用了幼砂糖,想让甜味更明显一些。”

“啊,原来是这样。”

“早就想这么试一次了。”

“味道不错。”

“对吧。”

更换掉几十年来都没变过的砂糖,这是第一次,对于周吉来说,既是冒险又是挑战。

“这种差别,谁也吃不出来。”

大西立刻泼起了冷水。

“新列车的名字,你们知道吗?”

“嗯?啊啊,是叫‘樱花’吧?”

“对。你要试试把‘樱花’跟轻羹结合一下呀。”

“结合……”

周吉自言自语地拿起了一块轻羹。

“能不能把红豆馅儿弄成粉红色?”

“啊……”

带红豆馅儿的轻羹,周吉过去倒是做过。

“那样从外边也看不出来呀。不如还是像樱饼【21】那样,把外边染成粉红色。”

“做不了,做不了。”

周吉高举手掌,在脸前连连摆动。

“粉红色的我可做不了,要是你们非让我做的话,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

周吉站起来,往客厅走去。

“老周吉!”

背后传来几个老朋友的声音,周吉转向秀子,只说了一句“倒茶”。

“做成粉红色不是挺好的吗?”

秀子边吃轻羹边说。希美站起来泡茶。

“轻羹从以前,到现在,就必须是白色。”

周吉说道。

“我可是专门做这个的。有些东西可以改,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不能改。”

他随后又小声补充说。

“时代变了呀,世道艰难,依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能卖得出去吗?”

秀子说。

“我要是胡乱做了那种东西,哪儿还有脸去见田道间大神【22】。”

“田道间大神,跟你可爱的女儿还有外孙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这话让周吉的心动摇了。当然是女儿和外孙更重要,而且是最最重要的。

“……当然是田道间大神。”

可是周吉只能这样回答。自己所度过的,就是只能做出这种回答的人生。几十年来一直做轻羹,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远处,航一正看着外公。

周吉从希美手里接过茶,回到了老朋友们坐着的地方;航一从叹着气的秀子面前走过,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哎呀哎呀,就是那个演歌歌手,穿过兜裆布的那个。”

日高说道。

“大川荣策?”

“那个人的外号是‘五斗橱’,兜裆布是山本让二。”

“哦哦,对对。”

“还有那个唱樱花樱花的……”

“樱田淳子?”

“不对不对。哎呀,就是那个打高尔夫,高尔夫。”

“横峰樱?”

轻羹的话题仿佛就到此为止了,男人们开始围绕着开通庆典上的表演艺人热烈地讨论了起来。

航一上了楼打开作业,可是却怎么也提不起干劲。

一靠在椅子上,就看到了樱岛的画。航一盯着画看了一会儿,随后掀开手机,调出了父亲的电话号码。

按下了通话键,却又赶紧挂断了。航一靠在椅子上盯着画。

大喷发的红色——有一点红色不小心滴在了山的表面,盯久了,那红点仿佛像是人的形状。人形的红色,航一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呜哇、呜哇、呜哇,楼下传来醉醺醺的歌声。

航一站起来打开了窗户。在夜空的那一端虽然看不见樱岛,却改变不了它耸立如常的事实。吹着南国温热的风,航一想起了刚才的事情。

——田道间大神更重要。

外公刚才说,比起女儿和外孙,“田道间大神”更重要。听到这话的时候,航一觉得自己明白。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比自己和妈妈还重要,重要在什么地方,但是一起做过轻羹之后,航一多少明白了外公为什么会给出这样的回答。虽然不知道,又好像能明白。

比女儿和外孙还重要的东西……

航一掀开了手机,他看着父亲的电话号码,狠狠心,按下了通话键。虽然又想挂断,但这次却忍住了。

“哦。”

响过几声之后,父亲接起了电话。

“先等一会儿。”

父亲好像正在外头,在电话那头正催着谁先回家。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好像端正了一下姿势,父亲用温和的语气问道。

“怎么了,没什么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那倒不是。”父亲扑哧地笑了。

“只是,你打电话来,妈妈知道了不会生气吗?”

“说什么呢。只要你不告诉妈妈,她才不会知道呢。”

“这倒是。”

父亲又微微地笑了。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

“身体是挺好的。只是……”

航一走到阳台上,故意用故弄玄虚的语气说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要是想跟妈妈复合的话,还是趁早吧。”

“什么意思?你妈有喜欢的人了?”

父亲上钩了。

“要是在意的话,自己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这我哪儿做得出来。”

对于父亲如此迅速的回答,航一失望了。那确实是“既做不到,也不打算去做”的语气。

航一深深吸进温暖的空气,再缓缓地吐出来。

“对爸爸来说……我和妈妈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会呢。”

啪嗒,啪嗒,传来了打火机的声音。在那之后,航一听见爸爸“呼——”地吐出一口烟的声音。

“但是呢。”

父亲缓缓地说。

“比起自己的生活,还拥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我希望航一啊,能成为这样的人。”

“什么意思呀?”

“比如说音乐呀……世界之类的。”

“什么世界?我听不懂。”

父亲笑了。

“这个嘛,以后你自然就会懂了。”

“以后又是什么时候……”

航一语气强硬地追问道。有什么是比一家团聚还要重要的事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个时候指的是什么时候?”

“……”

“喂,那个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

父亲沉默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作为父亲的健次也不知道。航一悲伤地叫喊着所提出的问题,健次没能做出回答。

其实就连健次自己,直到今天也仍然在寻找。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明白,总有一天会触摸得到——那个仿佛存在着的重要东西。健次一边强迫自己相信这点,一边仍然在寻找。

“什么‘以后’……我才不要呢。”

最后,航一如同唾弃般说道。

小佐手里拿着最近很喜欢的橡皮泥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汽车经过他身旁的时候,扬起了路边堆积的火山灰。小佐低下头屏住呼吸三秒钟,等汽车开过去。

“烦死了。”

航一又一次不耐烦地说。

早点习惯吧,小佐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航一的前边。他沉默地走着路,回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和父亲还有妹妹一起走在从澡堂回家的路上,小佐边走边说明橡皮泥的制作方法。

——多放些材料就会变硬,少放一些就会变软,好厉害哦。

橡皮泥是上周在化学课上,用有颜色的水、衣物定型剂和硼砂混在一起做成的。小佐越说越起劲,停不下来。

——喂。

父亲忽然停下了脚步。在小钢珠店的门口,小佐兴高采烈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你们先回去吧。

父亲急匆匆地进了店。自动门一打开,店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小佐和妹妹手牵着手,被留在了夜幕低垂的街道上。伴随着“轰——”的声音,汽车从他们身后开过。小钢珠游戏机上的霓虹灯闪着红白绿交织的光芒。

——走吧。

小佐牵着妹妹的手,有气无力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一直都这样的,他这样安慰自己。反正一直都这样的,他安慰自己。

走到坡道前,小佐他们三个看见了前边的一群人。

人群的中心是推着自行车的小幸老师,在她周围的是筒井和几个一直跟他混在一起的家伙。

筒井一边和推着自行车的小幸老师并排走,一边说着话。隔着自行车也有一个人,还有人从后边推着老师的自行车。

“要是新干线的刹车失灵的话,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嗯?”

小佐、航一和小真追上去,走到了能听到他们对话的地方。

“会像这样长出猫耳朵来。”【23】

喵,筒井把两手放到头上。

“是猫耳朵哦,不是猫巴士。【24】”

“哈哈哈哈,猫耳朵!”

小幸老师爽朗地笑了。老师那开心笑着的侧脸,深深地印在了小佐的脑海里。

长长的坡道上,小佐带着几丝忧郁,跟在老师和筒井他们后边。

丁零——

筒井说着话,拨弄起了小幸老师的自行车铃。小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边摆弄自己手里的橡皮泥,一边牢牢盯着筒井的手。

真没劲。小佐也想伸手去拨弄一下那个车铃。

丁零、丁零。

听见筒井又拨了几下自行车铃,小佐的胸口像被扭紧了一样。他像是偷看似的盯着前边那群人,耳边留下的是小幸老师开心的笑声和清脆悦耳的铃声。

穿过校门来到教室,小佐放下书包,然后对小真和航一说了一句“我要去厕所”,就飞奔出了教室。

小佐跑过走廊,在玄关换上外出的鞋子,向自行车棚跑去。在十几辆老师们的自行车和摩托车当中,他一眼就找到了那一辆。

小佐深呼吸,环顾四周,慢慢地走了过去。这会儿不是蝉鸣的季节,远处却传来蝉的叫声,更远的地方传来了来上课的学生们的声音。

在自己眼前的,是小幸老师直到刚才还握在手里的车把。小佐蹑手蹑脚地握住了它,脑海深处泛起老师那开心笑着的侧脸。

丁零,小佐按响了车铃。音量比想象中要大,他赶紧慌张地四下看了看。

一个人也没有,也没人过来。小佐把手覆盖在车铃上,体会着触感。之后,他仿佛条件反射似的,拧动了车铃的外壳。外壳格外轻松地就被拆了下来。

小佐把拆下的车铃和愧疚一起放进口袋,转身向教室跑去。

吃完午饭,午休结束之后,是打扫卫生的时间。

小佐他们三个人正站在动物小屋前。他们用扫把和簸箕清理小屋前堆积的火山灰,再放进袋子里扎好。

“我说。”

用长扫帚扫着火山灰的小佐开口说道。什么?拿着簸箕蹲在地上的航一抬起头来看他。

“奇迹什么的……”

小佐低头看着地面。

“还是算了吧。”

航一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半途放弃吗……?”

航一脸上惊讶的表情,一点一点变成了愤怒。

“为什么?”

一旁的小真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烦了。”

唰、唰、唰,小佐扫着火山灰。

“什么呀,是小佐你最先告诉我们的啊。”

航一忍着怒气说道。

“奇迹什么的,反正也不会发生。”

小佐低垂着视线回答。唰、唰、唰,他继续扫着火山灰。

“小真你啊,与其期待什么奇迹,不如增加一点练习吧。别光靠吃咖喱了。”

“一郎现在不吃咖喱了,好像改吃乌冬面了。”

“那种事情,根本就无所谓吧。”

小佐义正词严地挥动扫帚,唰唰地扫着灰。

“还有小航你也是。”

小佐停下了扫帚。

“差不多也该习惯了吧。”

不光是火山灰的事——这句话小佐忍住没有说出来。

“什么……你让我习惯什么?”

航一反问时的表情很可怕。小佐的话大胆地命中了问题的核心,航一也听出来了。

看见那样的表情,小佐有些胆怯了。他“啪”地拍了拍航一的肩膀,说了声“我先走了”,将扫帚放回动物小屋里。

“搞什么啊……”

身后传来航一的声音。这也没有办法呀——当小佐一人走在返回教室的路上时,他不禁这样想着,这也没有办法呀。无论如何都无法解决的事情,既然无法解决,就只能放弃、忍耐、假装麻木、变得习惯、装成没看见的样子,然后只能如此这般地等待着自己变成大人。

其实小航自己心里不是很清楚吗,小佐想。

小航大概认为,即便这样,去向奇迹许个愿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小佐自己也曾这样想过。但是,如果发自内心地相信了奇迹的话,之后该怎么办呢?坚信着将要发生的奇迹最后却没能发生,在那之后,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楼上响起了钢琴的声音。

正是因为不相信奇迹,自己才会把愧疚装进了口袋吧,小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