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看过赵文清的朋友圈。
有一条动态是他们的合影。
赵文清和朋友们组织了场毕业旅行, 黑水镇不在他们的计划内,来到这里纯属是旅游团的导游迷失方向,一行人暂且在黑水镇落脚, 黑水镇紧邻山林, 他们便决定在此地玩几天。
最后一条动态是几人在山林中搭建帐篷。
而警方带给赵家夫人的结果便是,失踪地点偏僻,他们在附近寻找多圈没有看到踪迹。最后只能认定死亡。
现在看来, 救援人员可能根本没有找到黑水镇的真正位置,否则就会像徐昭这样被困在这里。
不知道该感叹自己幸运还是倒霉。
回想起曾经看过的出现的旅游团的照片, 导游是年轻的姑娘,跟团的大部分是青春活力的学生,偶有几位中年夫妻,和带着小孩的年轻夫妻。
镇长和镇子的居民坚信,蜘蛛是旅游团带来的灾难, 导致他们痛恨外来人员,甚至无视徐昭的生死……这就不得不让徐昭多想, 旅游团真的都被蜘蛛吃掉了吗?
掌握的信息不对等,徐昭始终有种性命被攥在他人掌心的不安。更何况,镇子的居民对外来人怀有恶意,且不说其他人怎样,对面那家夫妻每每看见徐昭,都恨不得生吞了她。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思来想去, 目标锁在茅草屋。
徐昭在旅馆的角落里翻出本破旧的书籍, 是关于昆虫习性的, 她闲得无聊翻开几页, 蜘蛛占据的篇章很少,仅仅是几行字的介绍, 但是起码她知道蜘蛛是畏光的,更喜欢阴暗的环境。
难怪镇子里的蜘蛛只在晚上觅食。
趁着正午阳光毒辣的时候,徐昭来到茅草屋的外面,她不敢靠近,冰凉坚硬的触肢在她的腰部留下青紫痕迹,仍然没有消褪,尽管好奇蜘蛛少年和林樾的关系,但是这种好奇不足以消除惧意。
假设蜘蛛少年确实是林樾。
那失踪的旅游团的人会不会也变成半人半蜘的样子?
茅草屋外一片荒芜,被蛛网覆盖的草木因得不到阳光的抚慰,变得干黄枯萎。
什么东西都没有发现。只有蜘蛛尸体,徐昭眯起眼睛,看不清楚,忍着恶心走近,确认是那晚被蜘蛛少年啃噬的尸体,蜘蛛的内部脏腑化为养液吸食干净,只剩下僵硬的外部躯壳。
……附近没有人类的尸体。
徐昭正想着回到旅馆,茅草屋里传出阵阵微弱的呻,吟。
低微的声音宛若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在她的心湖,虽然**起涟漪,但那细小的波动不足以让她做出不顾生命安全的事情,她转身离开。
下一刻,却推开草屋的木门。
和少年对视的那一眼。她知道自己又赌对了。少年痛苦地蜷缩在墙角,脖颈和手腕拴着麻绳粗细的蛛丝,另端黏连在木梁上,湿透的碎发半遮眉眼,那双深黑的眼睛流露出浓重的哀痛和悲伤。
是属于人类的情绪。
目光落在他赤着的胸膛上,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激起水泡,单薄的肩胛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贯穿,留下冒着血的巨洞。
场景凄惨,又透着诡异。
徐昭刻意避开少年的下肢,没在屋子里发现人类的尸体或者残留的肢体,往好的方面想,少年应该没有吃过人。
那股熟悉的,几乎伴着她入眠的草药苦香钻进鼻息。
徐昭抱着试探心态开口:“……你是林樾?”
听到声音的瞬间,仿佛死掉的少年撩起眼皮看她,额头两颗黑亮的眼珠同样盯着她,他没说话,紧接着垂下眼睛,白皙修长的脖颈微微低垂,藏起的喉结吞咽两口。
饥饿的烧灼感几乎淹没他的理智,被绑缚的手腕转动几圈,蛛丝断裂了一根,两根,三根……他停止动作,盯着凌乱脏污的地面,肮脏恐怖的蜘蛛步足和他的上肢相连。
“……唔,”少年无意识地吐出声呻,吟,泪珠落在地面。
草屋荒废许久,地面布满尘土,屋顶堆叠的茅草透过洞口落进来,前几天应该是下过场雨,白天观察屋子的构造,只觉得破败脏污。
徐昭站在阳光照耀到的地方,温暖日光拂过周身毛孔,只觉得周身舒畅,可是阳光对蜷缩在墙角的少年却是烈火般痛苦难熬。
衣服带着肥皂水洗不掉的草药苦香,来到黑水镇,住进旅馆,穿着被赵春红视为垃圾的衣服,她日日嗅闻这股味道。
渐渐地竟也习惯。
她想起在中学的时候,寒冷的冬日,周围的同学穿着暖和的羽绒服,只有她套着单薄校服,即使在教室里都暖不掉她周身的冷意。交接作业的时候,不经意地触碰到同学的手掌,温暖灼热的温度几乎暖到她的心脏。
她渴望着再停留久些。
但是同学的手很快离开,那股被她贪恋的温暖终究不是属于她的。
少年的胸膛浮起肿胀水泡。
徐昭仿佛看到在冬夜冻得瑟瑟发抖的自己,她咬着唇不喊冷不喊疼,兀自强撑。少年的唇同样被他咬住,破了皮出了血,还是压不住痛苦带来的煎熬,乳猫似的声音溢出来。
徐昭没再犹豫,走进木屋。
少年转头,幽暗视线紧紧盯着她:“……唔,”唇张开,先出口的是声虚弱的呻,吟,旋即是生硬的略显磕巴的冷意:“……别过来,出去。”
“我确实应该离开……”
“但是,你的状态看起来很糟糕。蛛丝绑不住你,要是想杀我,我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徐昭无奈叹口气:“就当我是不要命了吧,衣服还给你……”
她站在中央,脱下罩在外面的长袖衣服,对准林樾扔过去,准确地盖在暴露在阳光里的胸膛上。
林樾再次发出痛苦的哼声。
眼底水雾弥漫,慢慢地像是定格般,落在她的身上。
衣服接触到布满伤口的胸膛,林樾疼得蜷缩起来,凸起的骨骼贴着墙壁,仰着脖颈,粘稠的蛛丝绑住纤细脆弱的脖子,淡青色的脉络在他苍白的脸部浮现。
他咬着唇,仍然有申吟溢出。
头顶阴影笼罩。
食物的香味钻进鼻息,安静垂落的步足躁动起来,和地面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蛛丝韧性极大,远超同质量的钢丝,带有熟悉气息的衣服没能平复混乱的思绪,如同热油浇在烈火上。
少年的脖颈被蛛丝勒出青紫伤痕,他只是轻轻地皱起眉头,血液渗出,蛛丝断裂,后背离开墙壁。
如果徐昭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少年的眼珠呈现铁锈般混乱不堪的深黑,仿佛在里面掺杂脏污的杂质,整张漂亮精致的脸蛋浮现诡异的渴望……张开的唇瓣,两颗尖锐的牙齿露出,底部有黑色**聚集,随时都可能滴落。
里面蓄藏着的神经毒素可以瞬间麻痹神经系统。
再强壮的人类都会在这种毒素的影响下,变成案板宰割的鱼肉。
沦为蜘蛛的猎物,不仅要忍受毒素侵入神经系统的痛苦,还有螯牙啃噬血肉的酷刑。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消亡,却无能为力。
蜘蛛慢慢站起来,强壮的四对步足撑起孱弱的人类肢体,崩断的蛛丝猛地向上弹起,被蛛丝扯着的房梁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后面步足的肌肉紧缩,为了能够锁定猎物,一击即中,四颗眼珠牢牢地盯着她。
“哎……怎么回事?”
被蛛丝绑缚着的木头从中间发生断裂,即将掉落。
徐昭完全是倚靠本能反应,这种时候她早已忘记面前的是可怕的怪物,或许林望的叙述占据很大原因,那个温柔善良,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帮助大家的孱弱少年,即使如今是诡异恐怖的半人半蛛的形态,仍然会勾起徐昭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躺在旅馆的小**,她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林樾还活着的话,当她来到黑水镇的第一天,他也会像镇民们那样置她的生死不顾吗?他也认为她是该死的吗?
答案无解。
但是在房梁断裂砸落的瞬间,她倚靠本能揽住少年的肩背,带离房梁砸落的位置,两人倒在地面,溅起满屋尘土。
林樾被她护在怀里,徐昭的后背生疼,除却少年温热的手臂的触感,还有属于蜘蛛冷硬的触感,贴着她腿面的蜘蛛步足泛着幽蓝色的光点,遍布的刚毛刺破薄薄的长裤。
徐昭后脊生寒,她胳膊腿尚且健康,跌倒在地不算什么,林樾伤痕累累奄奄一息,要是被房梁砸中,估计就会死掉。
……奇怪,林樾死了又怎样?
徐昭推林樾:“房子不牢固,幸亏发现及时没有被砸中,你起来吧……”
少年稳稳地维持身形,徐昭怎么推都推不开,脑中警铃大响,迟疑抬眼,撞进少年那双明显泛着垂涎的非人眼瞳。
糟糕。
忘记他此刻算不上是正常的人。
事实上,迄今为止,徐昭都不清楚眼前的少年到底算是人类,还是蜘蛛。说他是蜘蛛,那天晚上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杀死,他没有那样做,反而流下滚烫的泪珠,仿佛徐昭对他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若说是人类,他的状态很不正常,没有半点属于人类的情绪,只有面对猎物产生的饥渴。
“林樾。”
徐昭喊他的名字。
林樾充耳不闻。
步足将徐昭牢牢地钳制,下肢的最前部,还有对不显眼的黑色触肢,平时的时候它们充当步足,在捕捉到猎物的时候,两条触肢更像是手,抓住她的腰,属于人类的双臂则钳住她的肩膀。
徐昭被屈辱地按在地面。
她并不后悔救下他的举动,毕竟要她眼睁睁看着林樾被砸死,她做不到,但是此刻的林樾充满压迫感,四颗乌黑的眼珠迫近她,浓密睫毛眨动的瞬间,再没有泪珠留下,反而有道晶亮的诞液滴落,裹着浓郁的苦香落在她的嘴角。
这还是徐昭看见,偏头躲开的。
蜘蛛的唇瓣动了动,仍旧是那句生疏的字音:“饿,我好饿……”
双手使劲抵住他的胸膛,尖锐的毒牙距离她的脖颈只有将近半拳的距离,不得不说林樾的样貌实在优越,徐昭和他对视的瞬间,总有股被蛊惑的错觉,他说饿,心底竟然产生那就把自己献给他要他填饱肚子吧!徐昭低骂声,美色的杀伤力实在太强……
人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说点他从前的经历,有很大的可能把他混乱的思绪拉回到正常的水平。
对于林樾来说最重要的经历是什么?
他善良诚恳,救赎镇民对他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徐昭使劲偏头,躲避越来越多的诞液:“……林樾,我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是怎么回事,但至少你还是活着的。要不是你挺身而出,镇民早就沦为蜘蛛的食物,你是他们的英雄……”
怎么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林樾确实因她的话产生情感波动,但是这股波动的朝向似乎不是好的方面。
徐昭停顿片刻:“……黑水镇的居民感激你,你的父亲和弟弟都很想念你,如果你还保留着人类意识的话,就算……形体发生变化,他们是能够理解的……”
林樾的毒牙猛地刺进她的肩膀。
破开皮肉。
剧痛袭来。
徐昭把赞美的话咽进肚子,低骂一声。
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
在她提起黑水镇的时候,腰间的触肢猛地收紧,携带着要把她捏死的架势,这股强烈的情绪在她提起镇民的时候,不,在她提起他是英雄的时候,潮水般的怨念涌出来,表现在林樾的动作上的,就是他狠狠刺进血肉的毒牙。
林樾藏身的茅草屋距离镇子不足十分钟的路程。目前为止徐昭观察到的信息,他在大部分的时候能够保持理智,否则他不会用蛛丝把自己绑起来。
这是他保留在内心深处的善良。
就算变成怪物,都尽可能的阻止自己有伤害他人的行为。
正是因为推出的这个结论,徐昭才敢贸然来到茅草屋,在房梁坠落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地推开他。
但是她忽略了一件事情,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林樾有能力杀死巨型蜘蛛。
那些在徐昭,在镇民看来恐怖血腥的巨型蜘蛛,在林樾的眼中,是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或许,他根本就没把它们放在眼底,带有林樾气息的蛛丝,使巨型蜘蛛畏惧。
或许可以理解为,半人半蛛的林樾是比蜘蛛更可怕的存在。
那么按照常理来说,林樾变成这样强大到足以震慑巨型蜘蛛的存在,在夜晚巨型蜘蛛觅食的时候,在镇民惶恐不安发出惨叫的时候,破败的茅草屋挡不住镇民求救的无助哀嚎……林樾完全可以吓退巨型蜘蛛,救镇民于水火。
可是他没有那样做。
他把自己绑在屋子里,只是为了确保自己不伤人。
但是他选择无视镇民的求助。
为什么?
徐昭的思绪渐渐地变得沉重,仿佛被注射麻醉剂,浑身轻飘飘,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她想起捡到的那张科普书籍上说的,蜘蛛的神经毒素麻痹神经系统,使猎物失去应对危机的反应,同时它还会在猎物的身上注射能够液化内脏的**,等待猎物的内脏转换完成,便是它进食的时候。
她也会那样吗?
脖颈刺痛的尖牙离开,在徐昭飘渺茫然的视线中,林樾褪去疯狂的眼睛弥漫水雾,软滑温热的仿佛果冻般的舌头舔舐被毒牙咬出的血口,同时,颗颗如同珍珠般泛着暖意的泪珠,啪嗒啪嗒滴落。
徐昭眨眨眼睛。
尝到泪珠的味道。是酸涩的。
她听到林樾生疏地带着歉疚的声音:“……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很饿……你的味道太香了,”
林樾眼尾通红,面容泛着引人怜惜的愧疚自责,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的眼睛恢复成正常的样子,不再是铁锈般的深黑,而是黑白分明,睫毛半遮,晶莹剔透的泪珠被眼眶框住。
暂时失去对身体掌控的徐昭,被他抱起来,放到草屋里还算干净柔软的草堆上,林樾放下她,始终不敢和她对视,捡拾更多的茅草盖在她身上,掩盖住那股引他垂涎的香气。
做完这一切,肩胛骨的破口流出更多的血液,他喘几声,回到一直待着的角落,捡起掉在地面的衣服,盖住徐昭,旋即安静无言地回到角落。
徐昭想要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突然恢复人类意识了?但是她的语言系统也受到侵入,像个木头似的,动不了说不出话,只能紧紧盯着他。
或许是察觉到徐昭灼热的视线,林樾抬手拨弄额发,遮住额头两颗黑眼珠,语气愧疚难过:“……对不起,你的身体不会受到伤害的,只是暂时不能动。”
眼泪掉下去,他再次道歉:“对不起。”
徐昭无声地张张嘴巴。
她还能怎么办?
把人打一顿报仇吗?
梨花带雨的模样,她下不去手。
草屋安静,落针可闻。
林樾塌着肩膀,孱弱身躯蜷缩起来,仿佛要将自己滚成雪球消失在人前。徐昭躺在茅草堆中,受限于眼球转动的角度,唯一舒服的姿势就是直视前方——林樾待着的角落。
不能说话,不能行动。
好在果然如林樾说的那样,徐昭感觉自己的思绪运转的快了些,下意识地回想先前发生的事情。
林樾是怎么忍住的呢?
又或者发生了什么勾回他癫狂的神志?
徐昭推开木门的时候,林樾还算正常,房梁倒塌把抱着他翻到在地的时候,他也还算正常……紧接着,由于两人的距离太近,她注意到林樾做出嗅闻的动作,旋即徐昭被钳住住。
到这里,他依然还算正常。
是的。在徐昭的视野里,林樾的表现始终是压制蜘蛛捕食的本能,直到她自作聪明,妄图提起林樾曾经的壮举唤回他的神志,他那时候眼底流露出浓浓的恨意不甘,还有更深的绝望。
徐昭本以为自己就要死在毒牙下。
但是没有。
她似乎……似乎喊了声疼?
可是仅仅是一声疼,就能唤回他的神志?
怎么可能!
徐昭不相信。
她卯足劲回想。
要是知道是什么事情,那她之后就再也不用担心和林樾相处的时候他会发狂了。
比起镇上的人,非人的蜘蛛少年,反而带给她安全感。
明明最大的威胁是他。
……真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