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迎面吹来, 徐怀山骑马带着一行人向东而行。
李清露坐在马上,想着师父和一众师姐妹,知道自己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她心里十分难过, 泪水藏在眼睛里, 被马一颠, 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
徐怀山怀里抱着她,本来心情十分舒畅,却见她肩膀一抽一抽的。徐怀山觉得自己好像欺负她似的,低头道:“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
李清露想着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 哑声道:“我不愿意,你非逼我那么说。难怪大家都说你们是坏人,你们真的坏透了。”
徐怀山嘴角一扬,淡淡道:“本座若是真的十恶不赦, 你就不敢当着我的面这么说了。”
李清露倒也承认他说的不错,但还是生他的气。徐怀山明白她的心情, 故意气她似的道:“你师父她们都不要你了, 姜家的人为了自保, 也不要你了。天下之大, 除了本座之外再没有人肯收留你了。你要是哭的我心烦了——”
李清露截口道:“那你也别要我了, 在这儿把我扔下就行了。”
“你想的美呢。”徐怀山冷笑了一声, “从今往后, 你只能待在本座身边。你若是再掉一滴眼泪,本座就回去杀你门派一个道姑。”
李清露知道这人疯疯癫癫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根本不讲道理。她只得拿袖子擦干了眼睛, 强忍着难过不出声了。
她耳朵里回**着他的话, 那么多人都看见她跟徐怀山走了,她从此成了个魔教妖女,正道上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她从小虔诚修道,一心向善,没想到有一天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她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又不能哭,嗓子哽的厉害。
徐怀山见她沉默下来,肩膀紧紧地绷着,仿佛想让自己坚强一点。她一个小女子,跟着个大魔头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生活,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何况她是为了救师父和同门才这么做的。
徐怀山佩服讲义气的人,也不想太为难她了,缓和道:“我吓唬你呢,我不会去伤害你师父她们的。”
李清露没说话,他又道:“无量山也没你想象的那么糟,春天有花,地方也挺开阔的。晚上能看到很多星星,很明亮。”
他掏出手帕给她擦脸,李清露忍了许久,眼泪从鼻子里淌出来了,就着手绢擤了一下。
“哧——”
徐怀山:“……”
他把手帕扔在她怀里,还是之前她给他蒙眼的那一条,道:“还给你了,自己拿去洗干净。”
红将军看见了,拼命忍着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别人都怕徐怀山,她却没有那么怕他。把她带回无量山,以后的日子应该都不会无聊了。
一行人折而向北走了数日,这天傍晚来到了无量山脚下。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静静地洒落下来。李清露抬眼望去,一座巍峨的高山耸立在前方,山上生满了蓝花楹和松柏,幽蓝与苍翠的颜色交织在一起,掩映在山间的薄雾中。
山道蜿蜒曲折,向山中延伸而去。屋檐上铺着青灰色的瓦片,墙和廊柱是朱红色的,檐角飞扬,屋舍建造的十分华美。有高大的殿宇、也有钟鼓楼和精致的亭台,透着一股幽静深沉的气息。
徐怀山勒住了马,跳了下来,又伸手接了李清露下来。
有人在山前守卫,见了徐怀山便行礼道:“恭迎教主。”
徐怀山略一点头,让红将军先带风息营的兄弟们回去。他站在一旁,由着李清露到处走动,了解周围的情况。
草丛中传来滴铃铃的虫鸣,萤火虫放出碧绿的光芒,在暗夜里飞舞。山前有个一人高的石碑,碑上雕刻着一只咆哮的野兽,生的像虎豹,却又更小一些。它脚踏着三道水波纹,龇牙抬爪,透着一股杀气。她来的路上就注意到了,风息营的人马鞍子上就绣着这种野兽,打出来的旗子上也有它的纹样,看来这是业力司的图腾。
李清露道:“这是什么?”
徐怀山淡淡道:“【獍】。”
李清露看它跟屋顶上的脊兽长得差不多,道:“这是镇山的吗?”
徐怀山道:“镇人的,谁不服就拖出来给它吃了。”
李清露有点茫然,觉得他大约又在胡说八道骗自己。徐怀山拍了拍石碑,掸去了上面的灰尘,道:“这种野兽极其凶残,在胎里就以同胞兄弟为食,待到生下来之后,就吞吃掉它的父亲。”
李清露本以为这是辟邪的,没想到它本身就邪的可怕。她道:“那你们怎么以它为图腾?”
徐怀山面无表情道:“这种凶兽最是薄情寡义,残忍无恩。用在这种地方,不是正好么?”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上好像蒙着一层阴影,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他虽然身为业力司的教主,回到这里的时候,却没有在外面时那么轻松,整个人都变得阴沉起来,就像走进了一个荒凉的墓穴。
李清露有些怕他这个样子,之前他虽然吊儿郎当的,却没有真的伤害过她。但自从到了无量山,他就像被什么附身了一般,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才是业力司的教主本来的样子。李清露忽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看中了一个人,就如此执着地要把她留在身边。
他被孤寂感包围着,不想独自穿行在这漫长的黑夜里。就算是自私也好,他要找个人来陪他。
李清露望着耸立的高山,意识到自己也将要踏进那个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心中生出了彷徨。
徐怀山淡淡道:“跟我来吧。”
他迈步上了石阶,李清露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了上去。远处传来了枭鸟的叫声,银色的月光照下来,在山间轻轻流淌。恍惚间,她耳边传来汩汩流水的声音,仿佛有潮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要将她淹没在一片漆黑的深海里。
夜幕下的无量山十分静谧,远处渐渐有一盏灯火亮起来了,接着又是一盏、两盏。走的近了,便见几名身着白衣的侍女将山中的灯笼点了起来。走到山顶,前方是一座大殿,殿前有五层汉白玉的石阶,门匾上写着云山殿三个金色的大字。
徐怀山走了进去,李清露跟在他身后,见大殿中灯火辉煌,雕梁画栋,十分华丽。
大殿宽阔明亮,前方正中是一把鎏金的宝座,这里是他平时跟人议事、举行庆典的地方。一座墙隔开来,后头是教主起居生活的地方。徐怀山径自走了过去,他在外奔波了许久,终于回来了,有些疲惫。
卧房里摆着一张紫檀的拔步床,靠墙放着几个雕刻精美的衣橱和一副桌椅,床尾有几个樟木箱。碧纱橱后头摆着一张侍女用的小榻,对面放着一张女子用的小桌子和一对玫瑰圈椅。
隔间是教主的书房,屋里摆着一张书案,几个营的信报都送到这里来。他不在时,便是朱剑屏在这里替他处理事务。这里不但有徐怀山的东西,还有朱剑屏用惯了的笔墨和砚台。桌上摆着笔架和一个紫晶洞,后面是一排高大的书架。旁边放着两对太师椅,中间又有两张小方几。窗户下面放着一张罗汉床,花架子上摆着观花石榴和矮种榕树的盆景。墙上挂着几张山水画,一旁挂着一幅宫装女子的画像。
李清露踱过去,想仔细看一看画,徐怀山却站在卧室的正中间,张开双手背对着她。
她想起自己已经是他的丫鬟了,意识到他是要自己伺候他。她只好过去帮他把外衣脱下来了。徐怀山在床边坐下了,她手里抱着他的衣服,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去。
她见旁边有个衣架子,便把衣裳挂在了上面。一个白衣女子从外头走了进来。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堆云般的发髻上戴着一根金色的玫瑰簪子,容姿秀美,气质温婉安静,正是月练营的统领云姝。
她走过来,对徐怀山福了一福,道:“恭迎教主。”
李清露想起刚才带着侍女们点灯的人好像就是她。徐怀山嗯了一声,那女子看向了李清露,对她微微一笑。她已经听人说了,教主带了三百个兄弟去救了玉虚观的一众道姑,千里奔波不辞劳苦,为的就是要博美人一笑。
如今一见,这小姑娘果然生的冰肌玉骨,秀丽动人。
云姝转身去烧水,给两人烹茶。徐怀山道:“你也累了,随便坐吧。”
李清露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书房里飘起了茶香,云姝端着茶过来,放在徐怀山面前一盏,又给了李清露一盏。天不早了,茶水泡的淡,几片嫩芽沉在水里。
徐怀山喝了一口茶,云姝道:“教主要用饭吗?”
他想了想,道:“上点宵夜吧。”
云姝出去了片刻,和几名侍女端了两份杏仁酥酪、小笼包,两小碗鸡汤煨的银丝面,放在了桌上。徐怀山招了招手,道:“吃点东西。”
几个盘盏小巧精致,盛宵夜正好。徐怀山只吃了两个小笼包,坐在一旁喝茶。
他习惯了一天吃两顿,晚上不吃也没什么感觉,这些都是给她叫的。李清露吃了一碗面,又吃了一碗杏仁酪。酥酪又甜又香,上面点缀着核桃仁和一个糖渍的樱桃,他的小厨房做饭还是挺有一手的。
李清露忽然意识到他在看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多,招他嫌了。
徐怀山把自己这碗推了过去,道:“我还没动,你要吃么?”
李清露觉得自己八成是被他当成了饭桶,想说自己也不是每顿饭都吃这么多的,只是在外面跑得饿了。但徐怀山好像不怎么在乎,反正他不差钱,养活人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
她道:“我吃饱了。”
徐怀山一摆手,侍女们便把盘盏撤了下去。他道:“云姝,这丫头叫李清露,以后就是月练营的人了,负责贴身伺候本座。你给她安排个住处,再教教她服侍人的规矩。”
云姝答应了,微微一笑道:“李姑娘,跟我来吧。”
她向徐怀山行过了礼,退了出去。李清露跟在她身边,汉白玉的石阶倒映着月光,仿佛有水波随着她的脚步一圈圈**开。
云姝是这里侍女的统领,温柔大方,有种让人信任的感觉。李清露虽然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但是跟她在一起,就想起了道观里的师姐妹,心里踏实多了。
与此同时,云姝也在看着李清露。她的头发乌黑柔软,皮肤雪白,眼神里带着一点轻灵通透的感觉,气质让人很舒适,难怪教主会喜欢她。
云山殿以西,有一片低矮的宫室。云姝道:“那边就是月练营的姐妹们住的地方。大家要伺候教主、打扫宫室,住的远了不方便。”
李清露点了点头,一炷香的功夫就能走过来了,的确不远。云姝又道:“你对这里不熟悉,我大体说一下无量山的情况。业力司自教主以下,设有一军师、二将军、三堂、四营。军师叫朱剑屏,常去云山殿处理事务。青将军和红将军是教主的左右护法,你应该见过了。天覆堂在洛阳,人和堂在长安,地载堂在咸阳。风息营是教主的亲卫,雷霆营负责守卫业力司外围,这两个营是对付外敌的主力,都骁勇善战。月练营中都是女子,负责内务。星辉营都是少年人,带头的叫段星海,是咱们教主的徒弟,今年也有十六岁了。”
李清露有些诧异,道:“他才多大年纪,就有徒弟了?”
云姝微微一笑,道:“教主二十二了,他武功高,自然能收徒弟。星辉营的人都是前任教主从活死人坑里放出来的孩子,教主慈悲,特意设了个营教他们功夫。一眨眼都五年功夫了,那帮孩子也长起来了。”
她停下来,向远处的一座山头上指过去。夜色中,几点灯火亮着,映出一排排整齐的营房。一面蓝色的大旗在风中飘**,上头绣着一个金色的星字。半山腰还有不少营房,距离这边太远,便看不清了,应该是雷霆营和风息营的住处。
往西走了片刻,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是月练营的姐妹们住的地方了。院子里种着松柏和梅花,屋舍修建的十分精致,比给侍卫们的营房讲究多了。
云姝引领她进了一个厢房,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了。值夜的时候就在教主房里睡,你日常服侍他,应该也不会经常回来。”
李清露想起他说过,他去哪儿,自己就得去哪儿,以后恐怕不会有自己的时间。
云姝道:“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我就在你旁边的厢房住。”
她说罢离开了。李清露看着屋里的陈设,靠墙摆着一张垂着白色纱帐的黄花梨架子床,一个雕着喜鹊登枝的大衣橱,靠窗摆着一副桌椅,还有几个小圆凳。桌上放着一个笸箩,里头有针线和绣箍。屋子虽然不大,只有她一个人住,待遇已经很高了。云姝知道徐怀山看重她,对她也很客气。富贵人家伺候主子的丫头,都是半个大小姐的待遇。李清露既然是贴身服侍徐怀山的人,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她。
床头上放着个驱虫的香袋,散发着艾叶、金银花和藿香的气味,让人心神宁静。
在业力司,就算侍女也比玉虚观的人过得好。可她还是想念师父,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李清露躺在柔软的被褥上,奔波了这么久,十分疲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李清露在鸟雀的叫声中醒来。她看着白色的床帐,发了一阵子呆才想起自己已经到了业力司。以后自己就要在这里生活了,反正已经这样了,还是早点适应的好。
门外敲了几下,有侍女给她送了衣裳和发饰过来。衣裙是白色的,上衣窄袖便于活动,裙摆上绣着金色的浪花,另外几件裙摆上绣着莲花,形制都是一样的。
锦盒里装着几支粉色、紫色的宫花,一支碧玉簪子,一支金分心、一支金挑心,一对祥云金钗,一块出入的令牌。她跟着徐怀山,代表的是他的面子,自然不能穿的太寒酸。
有人给她把头发梳成这里侍女的样式,头上一个发髻,多余的头发垂下来,在末尾束住。她头上戴着一支金钗,另一侧戴着一朵浅粉色的宫花。梳洗完毕,几名侍女带她走了出去,来到了一座大殿前。门匾上写着莲华殿三个大字,云姝手里拿着拂尘,掸掉了书架上的灰尘。
李清露走了过去,道:“云姝姐。”
云姝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她看着李清露,对她融入这里的模样很满意。她放下了拂尘,指着面前的坐席道:“坐吧。”
这边本来是孙孤诣打坐炼丹的地方,他拥有了权势和财富,就想要千万年都享受这些东西。他为了求长生不死,晚年修了几年道,却也没修什么正经东西,只专注于双修的旁门左道罢了。
原本周围的屋舍都是他的姬妾住的地方。孙孤诣去世之后,钟玉络遣散了那些女子,让月练营的人搬到了这里,这边才清净些了。
大殿的西侧摆着个紫金丹炉,有一人多高。书架上放着抱朴子、淮南万毕术等书,都是炼丹和修炼的法门。徐怀山不喜欢搞这一套,平日里很少来这边,云姝等人还是把这里收拾的一尘不染。
大殿的东边有个颇大的露台,上头有个圆形的顶子,白色的轻纱垂下来,在风里不住飘**。露台上铺着竹席,周围是个浅水池,有几条巴掌大小的锦鲤游来游去。一棵四季桂种在池子边,风一吹,金色的桂花便点点落在水中,香气也弥漫在风里。
第29节
李清露望着那边,感叹道:“好漂亮。”
云姝嗯了一声,淡淡道:“老教主常在这里打坐、修炼,有时候倦了就在那边休息。他吃了丹药身体燥热,就让人在周围挖了个池子,有水气滋润才能睡着。”
地上铺着竹席,她们跪坐在一张矮桌跟前。云姝道:“你要服侍教主,就得记得他的喜好。他每天寅时正刻起床,你要提前一盏茶的功夫醒过来,给他打水洗漱,然后给他梳头、更衣。小厨房做了饭,有人会送过来。你服侍他吃饭,吃完了饭有人收拾。他要你跟着你就跟着,他没吩咐你就留下来收拾寝殿。一般他会先去练武场练一个时辰的剑,辰时回书房处理事务。莲华殿这边有静室,教主有时候也会来这里闭关。”
李清露虽然没太把他当回事,但这里的每个人都把他奉若神明。李清露认真听着,尽量记着她的话。
“教主爱喝君山银针和茉莉香片,茶水要放到七分烫再入口。一天吃两顿饭,口味偏清淡。香料不喜欢太浓烈的味道,你会制香不会?”
玉虚观虽然不富裕,却要烧香拜神,日常也要做一些清净的香丸熏衣,她对于香道还是有所了解的。她道:“我会一点。”
云姝给了她一个小香炉和一本香谱,又拉开矮几下面的抽屉,里头盛着广藿香、梅花冰片、沉香、檀香、龙涎香等各种香料,又有蔷薇露、蜡梅露,还有一个个巴掌大的小坛子,里头装着已经制好了的香丸。云姝道:“教主最喜欢红袖篆和傍琴台这两种香。这几坛都是制好了的,你照着书学一学。”
李清露打开一个坛子,取出一颗香丸,感觉香气沁人心脾,又不至于太过浓烈,确实是徐怀山身上的气味。
云姝说完了这些,似乎有些犹豫。她放低了声音道:“你见过……他另外一个样子么?”
李清露意识到她说的是钟玉络出现时的模样,这里的人应该都见过他的另外一面了。她平静道:“见过,她还请我吃过饭。”
云姝松了口气,看李清露的反应已经接受了这件事,要不然解释起来也很不容易。她道:“咱们教主跟钟教主情同姐弟,因为她过世的事过度哀伤,精神出了点问题,有时候会表现得像钟教主一般。你要是遇上了这种情况也不必惊慌,她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像服侍教主一样就行了。”
她又道:“既然是女子,她若要穿裙子、梳妆打扮,你也不必太大惊小怪。钟教主的喜好跟徐教主不太一样,她爱吃辣,喜欢喝单丛茶,每天卯时初刻才会起,亥时之后睡下。她爱穿红色的衣裳,香料不耐烦陈厚的气息,喜欢鲜花和瓜果的甜香味……”
他一个人的体内住了两个人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个会出现。李清露只好又把钟玉络的喜好听了一遍,默默记在心里,感觉一个明烈张扬,一个沉静内敛,真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云姝讲完了要注意的事,亲自带了她几天。李清露从前在道观里就经常洒扫、制香、帮师父缝缝补补,收拾东西干净整齐。云姝对她很满意,觉得这丫头伶俐勤快,又温柔体贴,不用费劲教就都会了。
这天傍晚,她把李清露叫到了云山殿外,道:“你学的差不多了。从今天晚上起,就去服侍教主吧。”
李清露有点惴惴不安,云姝把一套男人的衣裳交给她,道:“教主在里头沐浴,你去帮他更衣。”
李清露手一哆嗦,差点把衣裳掉在地上。她虽然做好了给他梳头打扫铺床叠被的准备,可一上来就伺候他洗澡换衣裳,这也太过了吧?
她犹豫了一下,云姝催促道:“进去吧,教主快洗完了。”
李清露无计可施,只能把心一横,迈步走了进去。
浴池在云山殿深处,一道透明的水晶帘跟寝殿隔开来。
池子是汉白玉砌成的,热腾腾的水气弥漫出来,云遮雾罩的。李清露捧着衣服走过去,心中忐忑不安的,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一旁的兽头香炉向外吐出白烟,跟水汽交融在一起。到处都若隐若现的,她就算想看也看不清楚。
徐怀山泡在池子里,背对着这边。他双臂搭在池子边缘,胳膊的线条微微起伏,背肌结实,脊椎沟延伸向下,浑身透着一股力量感。
李清露站在一旁,也不敢乱走动。徐怀山瞥见了她,哗啦一声朝这边转过来。李清露吓得连忙闭上了眼,道:“你干什么。”
徐怀山趴在池子边缘,抬眼看着她。她越慌张,他的心情越是愉快。他嘴角微微一扬,道:“没规矩,云姝教了你这几天,还没把你教会吗?见了本座该说什么?”
李清露不想连累云姝姐,只好忍耐着道:“教主……婢子来伺候你……沐浴更衣。”
徐怀山这才满意了,往池子边一靠,道:“等着吧,本座还没泡够呢。”
李清露不敢催促他,只好站在旁边,像雕塑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她心中安慰自己,侍女都是这样,我是来干活还债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虽然如此,她心里也清楚,头一次来就让自己伺候他洗澡,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他脸皮厚,自己却十分难为情。若是能从他这里分到一两成厚脸皮的功夫,她做人也不必这么吃亏了。
徐怀山见她浑身紧绷着,好像十分紧张。他道:“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李清露想自己毕竟是欠了他的人情,也不能总是跟他对着干,道:“教主放心……我会好生帮你料理生活的。”
徐怀山笑了,道:“不用怕,只要你好生伺候本座,没人敢欺负你。”
李清露想这话是不错,但除了他之外也没人欺负自己,毕竟最爱吓唬她的人就是徐怀山。
他闭着眼泡了一会儿,开口道:“以后你跟我待在一起,可能会经常见到我姐。记得好生服侍好她。在教里她要做什么都随她便,但她若是出去了,你一定要给我跟好了她。别让她在外头涂脂抹粉的,也别让她做什么奇怪的事,帮我维护住形象,懂?”
李清露想了一下,若是自己的体内有个男人的人格,总是趁着自己睡着了出来到处乱转,她也挺头疼的。她道:“我知道了。”
徐怀山又道:“我是你的主人,凡事你要以我的意思为主,对我姐哄着就行了,别把她的话太当真。”
李清露喔了一声,徐怀山感觉泡的差不多了,哗啦一声站了起来。李清露连忙背过身去,两名侍女走过来,拿布给他擦干净了身上的水珠。徐怀山道:“衣服。”
李清露背着身,把衣裳递给了他。徐怀山有点无可奈何,道:“是你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
李清露只得转过来,闭着眼展开衣裳,道:“你伸手。”
她从前在山中修行,没想过有一天会这样近距离地看到一个男人的胴/体。徐怀山也没勉强她,自己把衣裳穿上了,道:“行了。”
李清露睁开了眼,见他还敞着怀。他的睡袍很薄,隔着布料能看到肩膀上有个黑色的纹身,好像是一只蝎子。徐怀山一扬下巴,示意她给自己系衣带。李清露只好给他系上带子,两个人站的很近,他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他生的瘦且结实,喉结下面有一颗黑色的小痣。李清露以前倒是没注意到,离得近了,把他浑身上下都看得一清二楚。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自己应该就能面不改色地给他搓澡了。
徐怀山注意到她一直盯着自己,道:“你看什么?”
李清露意识到了不妥,垂下了眼道:“没什么。”
徐怀山穿上了外袍,道:“你偷看我。”
李清露道:“我这是正大光明地看,哪里偷看了。你右肩上的是个蝎子么?”
徐怀山没有回答,神色淡淡的。李清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话。徐怀山拨开水晶帘,回到了寝殿,在罗汉**坐下了。
有人捧了茶过来,他喝了一口,淡淡道:“老教主在活死人坑里养了几千个人,最后只有五个人活了下来,称作五毒。蛛红和蜈青你已经见过了。我姐是蟾白,我是蝎玄。活下来的这几个人,身上都被刺了相应的记号。”
李清露觉得跟炼蛊似的,皱眉道:“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叫蛇翠,”徐怀山道,“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后来忤逆了老教主,被他杀了。”
他一提起这些,神色就变得阴沉起来。李清露想他以前在活死人坑里一定受了不少罪,要不然也不至于一听见狗哨声就那么痛苦。李清露看着他,忽然生出了一点同情心。
“蝎玄……”她想着那个蝎子的刺青,觉得他还真像一只藏在阴影里的蝎子,沉默地盯着想要的东西,爱得深沉、恨得也深沉。他虽然沉默,却又有一股子韧劲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徐怀山看着她,心情十分不错。好不容易把她带到身边来了,得想想怎么使唤她。他站起来,摆谱道:“以后你就一直待在我身边,我走一步你跟一步,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李清露喔了一声,有点不情愿,但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徐怀山就像多了条尾巴,在屋里踱步道:“本座对人的要求也不高,你每天只要给我烧水盛饭,打扫房间就行了。我睡着了你不可走动,我起身你要比我起得更早,本座一个眼神你得明白我想要什么。没事的时候你可以出去转一转,但别跑太远了,太荒的地方有狼,小心被叼去了……”
李清露心不在焉地听着,徐怀山停了下来,她一头撞在了他背上。徐怀山回头道:“你干嘛?”
李清露捂着额头,道:“你走一步我跟一步啊。”
徐怀山哭笑不得,道:“那也看路啊。”
他走到一旁的罗汉**坐下了,看着李清露,招了招手道:“来。”
李清露感觉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警惕道:“你……你想干嘛?”
徐怀山倚在靠背上,把两条大长腿伸出来,坦然道:“给本座捶捶腿。”
旁边有个矮凳,是捶腿的时候侍女坐的。他衣裳穿的松松垮垮的,感觉很不正经。李清露有些不情愿,小声道:“我不。”
徐怀山还知道自己衣衫不整,随手把衣襟拉好了,显得正常了一点,道:“过来。”
李清露往后退了一步,坚持道:“我就不。”
徐怀山的耐心用光了,皱眉道:“你这个臭丫头,让你伺候本座还挑挑拣拣的。不听我招呼,是想去洗衣房干活么?那边一天几百件衣裳等着洗,光抡棒槌都把你胳膊累断。跟着本座冬天冻不着,夏天晒不着,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每个月都给你发工钱,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只说了几个字,他就有这么多话要说。李清露虽然承认他说的不错,还是不愿意做小伏低伺候他。
徐怀山看她一脸委屈样,想她从小一心向道,总得一点点的才能把脾气调/教过来。
他叹了口气,从水晶盘里拿了个大红石榴抛给她,道:“算了,给我把它剥了。”
石榴红彤彤沉甸甸的,满满的都是籽,剥起来要费好大力气。李清露觉得他是故意在磋磨自己的性子,却也没什么办法,总比给他捶腿强多了。她拿了个小茶碗,慢吞吞地剥了起来。
她想着他刚才的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给他干活还有工钱拿。她试探道:“徐教主,你每个月给我多少钱?”
徐怀山寻思了一下,道:“你笨手笨脚的,让干什么又不听话,养着你还不够生气的。顶破天一个月给你三两银子。”
他虽然这么说,出手还算大方。一般人家雇丫鬟,一个月也就给二两银子。她默默地剥着石榴,指甲被果汁染得通红,一边寻思着怎么才能从他手里多抠一点钱出来。毕竟她一无所有,以后安身立命只能靠这点工钱了。
徐怀山见她没说话,道:“怎么,你嫌少?”
李清露小声道:“我一个人,伺候你跟钟姐姐两个人,只拿一份工钱,是不是有点亏了?”
她这么说也有点道理,伺候教主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是伺候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教主。
徐怀山笑了,反正他也不缺钱,大方道:“行吧,那就给你开双份工钱。表现的好年底还有赏钱,把你该干的活干好就行了。”
李清露心花怒放,起身向他福了一福,道:“多谢教主。”
她虽然不愿待在这里,但三年下来也能攒不少钱。等到她能离开了,就回玉虚观。若是师父还肯要她,她就继续修道。可若是师门不能再收留她了,自己又该怎么办?
她的心有些沉,忽然想起了小姜,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过了这么久,他爹应该把他放出来了吧。姜玉明和他娘都对自己很好,如果他愿意等的话,从这里出去之后,跟他在一起也挺好的。
她想起了小姜明朗的笑容,知道他对自己一向很真诚。她下意识摸了一下他送给自己的簪子,对未来又充满了憧憬。虽然现在辛苦一点,就当是挣钱给自己攒嫁妆了。
她黯淡的眼神亮了起来,徐怀山也不知道这丫头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的,到底在想什么。李清露把石榴籽剥好了,轻轻递过去。徐怀山没吃,淡淡道:“赏你了。”
李清露也不想吃,去一旁洗了手,既然有钱拿,她的心情也平和多了。
天色不早了,徐怀山打了个呵欠,起身往床边走去。李清露过去给他放下了帐子,去碧纱橱后面的小榻上躺下了。
屋里静静的,两人隔着一道纱门,互不相扰,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獍】
业力司的图腾,生的如豹子一般大小,性情十分残忍。据说在胎中就吞噬兄弟,出生后便吞噬其父。是不祥之兆,但在业力司中比比皆是,界碑上就有一只。
——《玲珑英雄谱.风物篇.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