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有给婚期将近男女做生辰八字批语的习俗。纳吉的时候会问名占卜一次,大婚之前还会再行一次批语。不过后者不过走个过场,批语也不过是图个吉利罢了。
老太太握着黄纸批语双手直颤。
明明纳吉的时候他还是四角俱全的金贵命格,怎么眼见着要大婚了,这金贵命格却变成了伤宫驾煞、煞刃俱全的煞命?
偏是这档口。偏是这档口!
老太太不是傻的,这手笔是出自哪个已是不言而喻。
当即怒的目肿筋浮。
老太太哑声大咳嗽了好几阵,直吓得王婆子等人给她抚胸拍背了好一会,方缓过伐来。
王婆子小心看着老太太脸色,讷讷道:“老太太,大爷还在外头院子候着……”
老太太一张脸瞬间又难看起来,呼哧呼哧连喘了几口粗气,手握拐杖狠狠触地怒敲数下,愤声吼道:“让他滚!”
屋内人皆悚然一惊。无不垂低了脑袋瑟瑟不敢言。
王婆子硬着头皮去院子里回话,全程没敢抬头去看他们家大爷神色。
宋毅倒是面色如常。待听完后便点点头,嘱咐几句要好生伺候老太太,莫让其气急伤身,待过些时日老太太气消了他再过来探望等话,便带着福禄转身离去。
没过两日功夫,宋卫两家就平静的解除了婚约。
卫家长房太太来还信物和庚帖时,老太太几乎是强打着精神走了这遭。虽那卫家长房太太一如既往的热络,似乎看不出丝毫芥蒂,可老太太心里如何能得劲,便是连敷衍的笑都难以挤出。
待卫家太太离去后,老太太就病倒了。
宋毅前来探病。
这回老太太倒没令人将他赶出去,只是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在病榻上阖着眼皮拉着脸一副不欲搭理他的模样。
宋毅几步上前至老太太病榻前,自责道:“老太太消瘦了。皆是儿子的过错,儿子特意过来给老太太请罪了。”
终于听得他开口承认,老太太这些时日憋着这口火气腾的便起来,不由的捶床捣枕的恨声:“假惺惺说这些给哪个听?只怕心里头不知盘算着怎样官司,嫌有个老太君在你等头上杵着,碍着你眼,耽误你事,处处指手画脚了罢!”
这话说的就有些诛心了。
宋毅脸色一变,当即撩袍跪下。
“老太太若还气着,便是打骂皆使得,切莫再说这般严重的话,着实令儿子听了不好受。”
老太太见他跪下心下一惊,后背猛地从那四方蟒锻引枕上脱离,坐直了身体就要伸手拉他。
跪在她榻前的人昂藏七尺,一身藏蓝色金线勾勒宝相暗纹常服,愈发衬的他身姿挺拔,仪表非凡。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儿子,老太太却觉得如今已经彻底看不透他,若说在他少年时,她这做娘的还尚且能猜透他三两分心思,如今她竟是半丝半毫都无法捉摸。
好似不知何时起,母子之间有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在。
老太太目光复杂的看向他。她这儿子素来心思深沉,何况久居上位多年,权柄日重,情绪愈发内敛,无论何时何地端的是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其中端倪。这般冷眼瞧他,似乎是愈发像极了他的祖考,就连眉骨见不经意透出的威厉,都仿佛如出一辙。
老太太神色恍惚了阵,这一刻她内心也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涩。
收回了探出半空的手,老太太耷拉着眼皮重新倚靠回去。
“攒凶聚煞的命格都强加自个头上了,你还有何不好受的?”她苍老的面容带出几分心灰意冷:“罢了,左右你是个大主意的,日后你爱如何便如何,娶不娶皆遂你意,我也不会再多加阻拦。”
宋毅沉默片刻,而后膝行至榻前一步远处停住,叩首:“儿子有错,此事的确是做的草率鲁莽了些,让您失望了。”
老太太动了动干涸的嘴唇,有那么一刹几乎想要脱口问出他为何要整来这一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她大概猜得到,便是问出口,只怕她这心思深沉的儿子也不会如实告知。
遂别过眼,有些疲惫的摆摆手:“你起来罢。此事你如何考量我也管不着,只是你这般行事,又该如何给那卫家交待?”
老太太忧虑并非毫无根据。皇觉寺批语这事,连她都看得透其中关键,更何况是卫家?
宋毅起身后上前给老太太扶了扶引枕,方不急不缓道:“至于此事,儿子另有章程。不过,还想恳请老太太出面一回。”
老太太怔住。
一整个四月,京城百姓都在津津乐道着三件事,一是宋卫两府突然解除婚约;二是宋卫两家又结了干亲,之前与宋制宪结亲的卫家长房的嫡二女认了宋家老太太为干娘,两府上结干亲的时候甚是隆重,流水席也摆了起来,热热闹闹的好些天;三是由那宋制宪做媒,撮合他得意门生大理寺梁少卿与卫家长房嫡二女的婚事,卫梁两府结为亲家。
卫家家主卫平倒也没什么不满,虽说他们卫家女儿没能嫁到宋家他内心也甚为遗憾,可他们这般权贵人家儿女婚姻皆为结盟,如今能结了干亲也算是个不错结果。何况梁简文不仅年少有为,也是那宋制宪一手提拔上来的得意门生,如此一来,得了佳婿不说,与那宋府的关系也便亲密了一层。
梁家自不必说,与卫家结亲已是高攀,梁家太太焉能不欢喜。
如此一来,几家皆大欢喜。
却唯独宫里怡景宫的贵妃娘娘,听闻此事后黯然神伤数日,双眼深处都蒙上了厚厚一层阴影。
可她却早过了任性的年纪。纵然心里如何怨愤,面上依旧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甚至还备上了厚礼让宫人给那卫家小姐带去,以示她这个当姐姐的对义妹的重视。
入夜,挟裹一身深夜凉意的男人轻车熟路的钻入了床帐,不消多时里面便传来细微的动静,隐约有衣物摩擦声窸窣传出。
厚实衾被中的方寸空间黑暗,窒息,潮热。犹如一方密不透风的牢笼,将苏倾整个人牢牢桎梏住。
她犹如置身囹圄的困兽,挣扎不得,只能在方寸困顿之地苦苦求生;又犹如被抛上浅滩的孤鱼,窒息壅闭,拼命喘息却求不来片刻自由。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人的其他感官愈发敏感。
宋毅虽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和动作,可却能清晰的听见她似有若无泄出的细碎的急促呼吸声,以及能清楚感知那因压抑至久而导致无法自控的颤栗。
不用掀开被褥去看,宋毅也知此时的她定是双手死死捂住了唇口,拼了命的不让自己溢出丝毫半点的声音。
此时的她面上定是隐忍而崩溃,眼尾定是殷红似血,眸子定是莹润的犹如春日清湖里荡漾的水光。
宋毅当即要紧了牙槽,呼吸极重。与此同时他内心又腾起些火气,因为他如何不知,她此刻之所以能遂他所愿让他得了逞,不过是被他之前那番威胁之语所迫,心有顾虑罢了。
如斯一想,他心里就仿佛有毒蚁啃噬一般,一颗心密密麻麻的刺痛起来,激的他想要发怒,发狠。
苏倾崩溃的一口咬上了他的肩,死死遏制了要溢出口的尖叫。
宋毅目色发沉,手掌紧缩,动作愈发狠辣起来。
待厚实沉闷的衾被再次被人掀开,苏倾感觉像是从地狱经过一次血洗,重新回了人间。
宋毅却不肯就此放过她,待气息稍一平复,便抬手抚了她鬓角,凑过来与她亲昵的耳鬓厮磨。
“爷的亲事退了,你可曾听说?”
他的声音带了些云收雨歇后的喑哑,气息略烫,语调却轻扬。若此问话出现在其他正常情侣之间,只怕是有邀功之意,可偏出现在他们二人中间,别说他有没有此意,便是有苏倾也断不会领他这份情,只会觉得滑稽可笑而已。
苏倾闻言连眉眼都未抬半许,犹若未闻。
宋毅心里陡然升起不甘之意。
握了那尖瘦下巴迫她转向他,宋毅沉沉盯着她,炳若观火:“你就真的一点也不能接受爷?哪怕日后能给你一个光明正大行走于世的身份,哪怕爷能给你个锦绣前程?你真的就一点也不为所动?”
苏倾对他恶极,本不欲搭理他一言半句,可听得他这话,到底没忍住刺上他一句:“大人怕是至今也没能明白一事,那就是我日后能以什么身份立于世间,只能由我自己来决定。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我皆甘之如饴。可若要我以卖身的方式,苟且得来的所谓光明的锦绣的前程,那我宁可不要。这么说,宋大人可明白?”
宋毅不明白。
可他明白一点的事,她对委身于他一事,引以为耻。
对于男人而言,堪比天大的羞辱。
宋毅的槽牙磨得咯咯作响,觉得平生理智和涵养皆在寸寸崩塌。
“行,你有骨气,有本事。”咬牙切齿的说着,他掌心不受控制的猛一收紧,顷刻她的脸颊便被留下了些许指痕。
下一刻他迅速收了手。沉着脸起身,怕自己再多待此地片刻就会忍不住的上手掐死她,穿戴完毕之后便沉怒而去。
只临去前对照旧对她威胁一句,此生别想摆脱他。
苏倾看向黑暗中的帐顶好一会,忽的莫名轻笑了下。
那人总以为能一手遮天,能完全将她掌控在股掌中。殊不知上头注定不给他的,便是他掌心攥的再紧,也会从他手指缝流出去。
过了两日,待脸颊上指痕消下之后,苏倾遣下人去右相府邸走上一遭,告知右相,她有事欲求见他。
对策无论成或不成,她都要试上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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