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黑风高夜,刺杀汪精卫(1 / 1)

1939年春节过后,地处亚热带的河内一派葱郁。时值越南的旱季,久日无雨。而在北部湾登陆的湿润强劲的海风,掠过广袤的红河三角洲,到达河内时已变成缕缕绵绵春风,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成群结队去郊外踏青的人们。

天气很好。

从早晨起,河内的天空就是高远如洗。像是一块硕大的用水冲洗过的蓝玻璃的天上,不时飘过几朵鸭绒似的薄云。上午十时,高朗街27号两扇平日总是关闭着的黑漆铁门突然洞开,鱼贯驶出三辆黑色小轿车。汪精卫、陈璧君夫妇坐在中间那辆防弹“林肯”牌高级轿车上。三辆外观上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的轿车首尾衔接,风驰电掣,往城外开去。

而就在这时,高朗街27号对面一幢高层建筑物顶上,由河内国民党军统局组成的“暗杀汪精卫行动小组”组长陈恭澍缓缓放下举在手中的高倍望远镜,棱角分明杀气腾腾的四方脸上浮起一丝满意的微笑。

“好,蛇,终于出洞了!”陈恭澍说时,对身边的四五个便衣特务将手一挥:“走,斩蛇捕蛇,今天是个好日子!”几个身着便装,非常精干的特务跟着陈恭澍小跑着下楼,分头钻进已经发动起来两部大功率美式中吉普车里,闪电般追了上去。

日前,戴笠在蒋介石那里领受了近期暗杀汪精卫的指令后,立即指定陈恭澍带精干力量奔赴河内,组织“暗杀汪精卫行动小组”;戴笠同时立即飞去香港,调动协调指挥各方面力量配合陈恭澍行动,务必克日成功。戴笠为人向来机警、虑事周密。他知道,河内是法国人的势力范围,如果他亲自去河内,目标大,容易暴露。而香港离河内并不太远,乘轮船去只需一个昼夜。香港是国际商港,容易掩护,交通和电讯业都非常发达,去香港指挥此次重大的暗杀活动,相对理想。

陈恭澍在河内组建的“暗杀汪精卫行动小组”一共是十八个人,个个身怀绝技。他们秘密到达河内后,在许念曾总领事的密切配合下,设法在汪寓对面那幢高层楼房里,租到了一间带顶的在最高层的房间,他们用高倍望远镜对汪精卫一行进行24小时不间断的监视。并且动用特工手段,设法在汪家电话线上安装了窃听器……他们到河内已经快半月了。就在今天以前,对汪精卫,他们有多次得手机会,无奈神差鬼使,却都让汪精卫无意中滑了过去。汪精卫养成了爱吃法国牛角面包的习惯,每天早晨都要“法兰西”面包房派一越佣送面包去。那天早晨,经陈恭澍重金买通的越佣给汪精卫送的面包中有剧毒。偏那天早晨汪精卫不吃面包,面包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汪精卫很爱干浄,每天一早一晚都要洗澡。那天早上,恰恰他浴室的水龙头坏了,打电话找有关修理部派工人去修理。陈恭澍知悉后,又派特务化装打进去。事情计划得天衣无缝。水龙头修好了,“工人”临出门,打开煤气,关闭窗子……计算好了,只要汪精卫一走进浴室立毙。不料,从那天早晨起,汪精卫竟一连三天不进那间浴室……

本想继续寻找机会暗杀汪精卫,不意在香港的“戴老板”不断打电话来催,限期完成任务,并告诉陈恭澍一个惊人的消息。据可靠消息,日本本部为确保汪精卫安全,决计近日派人去河内,保护汪精卫一行出走……电话上,“戴老板”声色俱厉,责令陈恭澍“克日诛除汪逆!否则,对陈恭澍军法从事”……

老天开眼,机会终于自己找上门来了。坐在第一辆美式中吉普车里的“暗杀汪精卫行动小组”组长陈恭澍,透过车子前窗紧紧盯着在前面飞驰的汪精卫那辆车,并通过对讲机对坐在后面车上的副手唐英杰下达命令:“你的车超过去,提前一步到德莫桥,隐匿于桥边那块巨石后面。他们的车到时,放过前面一辆车,对中间汪清卫那辆‘林肯’牌轿车用特殊枪弹猛烈射击。我跟在后面,我们前后夹击汪精卫……”

“明白了。”随着对讲机中唐英杰清亮的一声,跟在陈恭澍身后的那辆美吉普,呼地一声从他们旁边窜了上去。可是,就在唐英杰刚刚赶上去,陈恭澍心中暗喜时,只听后面一阵马达轰响。陈恭澍一惊,调头一看,不由连声叫苦,后面跟上来的是一辆河内警察局出动的大功率警备车。他们好像是有备而来,车厢两边堆满沙袋,沙袋后伏着十多名越南警察,他们架着机枪、冲锋枪,作好了战斗的准备。显然,汪精卫一行是发觉了危险,用车上无线电报警,呼来了救兵。陈恭澍不得不临时改变作战方案,用对讲机通知了已赶到前面的唐英杰。

跑在前面的汪精卫们的三辆轿车突然停了下来,调转车头,后车改为前车,在警车保护下,向市区飞驰。陈恭澍率领的小分队哪肯放弃,两辆车紧咬着“蛇尾”紧追不舍。追到河内十字街口时,“哐啷啷!”一辆有轨电车拉长汽笛,由北向南驶来。这当儿,只见汪精卫乘坐的那辆“林肯”牌轿车动如狡兔、疾如闪电,就在电车驶过前瞬间冲过了铁轨。陈恭澍、唐英杰的车却都被电车挡住了。当那辆有轨电车好容易慢慢摇过去后,哪里还有汪精卫那辆车的影子!这次河内郊外处决汪精卫的行动计划,又失败了。

1939年3月21日深夜。河内这个夜有风无月,树叶沙沙,河内在夜幕中沉睡。

夜深了,唯高朗街27号汪精卫一行居住的庭院深处的主楼上――三层法式小楼二层中间一间房子里,还亮着一星乳白色的灯光,灯光洒在夜幕中,显得特别温馨。这是一间宽大舒适华丽的卧室,自去年底汪精卫夫妇来河内后,就一直住在这个房间里。然而,今夜,这间屋子换了主人。柔和的灯光下,只见门窗紧闭,浅绿色窗帘拉得严严的。迎窗右边墙角放着一张淡绿色梳妆台,一面莹澈无比的意大利梳妆镜里反映出台上置放着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重重迭迭的进口化妆品、瓶。

迎窗左边有张淡绿色写字台,墙角立着一张淡绿色大衣橱。房子中央是一张硕大的席梦思床,**铺着一床薄薄的天蓝色缎被。一对并排的雪白的枕头上,绣着色彩斑斕的鸳鸯戏水。离床有点距离,靠墙壁摆有一张淡绿色小圆桌。桌的两边是淡绿色竹编矮背靠椅。桌子当中摆有一只翡翠色高颈鼓肚花瓶,细细的瓶颈中插了两束花,都是康乃韾;一束水红色,一束雪白,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从整个房间的布置看去,清爽、舒适、温馨、像一对新人的新房。

汪精卫的心腹秘书、长得高高大大,时年42岁的曾仲鸣,脸上堆着幸福的微笑,穿一身宽大的白纺绸中式裤褂,坐在一把竹编矮背靠椅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久别重逢的妻子方君璧。久别当新婚。这一对情深意笃的夫妻,今天一见面就如胶似漆,哪里也不肯去,有说不完的话。偏爱曾仲鸣的汪夫人陈璧君特意嘱咐,任何人都不要去打扰他们,连饭都是让女佣给他们送进去吃的。

曾仲鸣、方君璧夫妇和汪精卫、陈璧君夫妇的关系可谓源远流长,根深蒂固。方君璧的哥哥是辛亥革命中在黄花岗战役中牺牲的著名烈士方声洞,她的嫂嫂是曾仲鸣的姐姐曾醒。

1912年,还是小姑娘的方君璧随寡嫂曾醒、姐姐君瑛,还有曾仲鸣跟着到法国去留学的汪精卫夫妇到了法国巴黎。曾仲鸣在汪精卫的悉心栽培下,在里昂大学毕业,获文学博士学位后,又到波铎大学理科学习了一段时间。1921年,曾仲鸣因汪精卫推荐,任里昂中法大学秘书长,1925年,曾仲鸣因汪精卫召唤回国,长期作汪精卫的心腹机要秘书并曾任国民党中央候补委员、中央政治委员会副秘书长。

方君璧是位女画家,时常长留法国。曾仲鸣自1938年12月随汪精卫夫妇潜赴河内以来,这是他们夫妇第一次见面。本来,方君璧这次专门从法国回来看望夫君,陈璧君是想在河内大饭店给他们包租一间套房的,汪精卫却说:“仲鸣、君璧夫妇同我们关系不一般,连文惺的名字都是他们给取的。让他们住在外面就太见外了,既不安全又不方便,就把我们那间卧室让给他们住吧!”陈璧君听这一说,也同意。

这会儿,曾仲鸣将心中要对妻子说的话都说完了,取了眼镜,满脸漾笑,久久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妻子。心有灵犀一点通。方君璧也用她那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深情地凝睇着夫君。灯光下看得分明,方君璧容长脸儿,三十多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轻,很有风韵。身姿颀长丰满,穿一身法国最流行的晚妆宽松闪光白色绸缎衫裙。她刚洗完澡,周身散发着只有成熟丰腴女人身上才有的体香;她像是一枚树上熟透了的红果子,只要轻轻一碰,就会落下地来。在法国巴黎住久了,她的举手投脚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艺术家的洒脱和洋气。

曾仲鸣并无嗜好。也许因为妻子久不在身边,精力又特别充沛,他爱嫖妓。但那仅是一种身理需要,并不真情别移。他们一行人月前跟着汪精卫到了河内后,因家眷都不在身边,夜晚都去红灯区嫖妓,但自那次陈公博来到河内埋怨他们,东说西说,让他们把夜晚出去嫖妓的事都拌了出来后,“管家婆”陈璧君为了安全,也为了面子,以后不准他们晚上出去。并定下“家法”:“从此后天一黑就关门,任何人,未经我的充许,不准出去。”但陶希圣、周佛海到香港去了,只是苦了他和陈春圃。曾仲鸣只老实了两天,终于还是蹩不着,深夜架梯子翻墙出去。陈璧君知道了也佯作不知,对他网开一面。这以后,每天晚上,曾仲鸣都是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下楼来架上梯子,踰墙而出。嫖完妓,快天亮时再踰墙而回……

“璧!”曾仲鸣看着妻子说:“汪先生告诉我们,河内我们住不久了。我们就要走了,也许是去香港,也许是去上海。一旦我们安定下来,你可要尽快回到我的身边啊!”

此时,已同丈夫倚坐在床边上的她,听话地点了点头,用一双手勾着丈夫的肩,撒娇似地一笑:“鸣!”她用一只涂了寇丹的手,轻轻梳理着丈夫头上浓密的黑发,星眼发亮,双颊潮红,柔声轻问:“我问你,我不在你身边时,你想不想我?”

“想!”曾仲鸣用手轻轻拍了拍妻子勾在自己颈上那双又白又嫩莲藕似的小手,老老实实地承认:“想,怎么不想,我做梦都在想你。”

“我不在你身边,你出去浪漫过没有?”方君璧瞇起眼睛看着丈夫,“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曾仲鸣说了假话,他矢口否认:“没有。”

“我不信。”方君璧闭上了眼睛,“你们男人,在这方面没有一个是老实的。何况,你在这方面的要求,又是如此强烈。”

“那你呢?”曾仲鸣对妻子的问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来了个反问。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方君璧在这方面同样要求强烈,而且也快到“如虎”的年龄,况且,她的身体是如此健康、丰硕!尽管他不是一个将女人的贞操看得有多么重的男人,但经妻子这一提醒,他想到了这一层。他也想探探妻子,有没有这方面的隐秘。

“我是一个身体健康、身理正常的女人。”方君璧大大方方地回答丈夫的问:“但是,我极热爱我的绘画事业。我的情趣、注意力大都时候完全为我的事业所转移,根本无暇顾及别的。我只有在同我最热爱的丈夫――你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唤起我身上火一样的**。”方君璧善于言词。她这一番诗一般的语言,不仅打掉了他刚刚涌上来的一丝疑虑,而且让他陡然间感到周身热血沸腾。

“那好!让我现在就来唤起你火一般的**!”说着,他一手将她香软的腴体搂紧,“啪!”地关了庆头灯。很快,**响起了他们忘情的喘息声、呻吟声。借着夜幕的掩护,他们爱得昏天黑地,欲生欲死。灵与肉结合在一起,情感如决堤洪水,随着身体的大动而激越飞迸。方君璧是个成熟透了的女人,深受西方文明的洗礼,没有半点加在中国女人身上的传统约束,很放得开,决不羞羞答答。对于丈夫的进攻,她配合默契,热心引导、呼应。于是,他们飘飘欲仙,无休无止。

就在这夜正深,情正浓时,有十来个人在高朗街27号后园大墙下闪动着不祥的身影――这是国民党军统局河内暗杀汪精卫行动小组副组长唐英杰带着他的手下,正要踰墙而入诛杀汪精卫。为了这次行动,暗杀汪精卫行动小组组长陈恭澍事前作了充分的准备。他用重金收买了高朗街警局,今夜一切行动更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参加今夜行动的都是特务中的精英,他们中,副组长唐英杰是四川人,他有攀房登高、倒卷珠帘的绝技;组员山东人王鲁翘是百步穿杨的神枪手。除此,还有爆破专家余乐醒、擒拿格斗高手陈步云。方炳西、岑家焯、曹师昂这些人也都不是等闲之辈。为了确保今夜的行动万无一失,陈恭澍临时又增派了谭天堑、魏春风、王钟岳、余鉴声、张逢义、陈邦国等人。

当唐英杰带领一帮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踰墙进了大院,摸到汪精卫一行人住的主楼时,发现主楼大门也是关上的。特务中,有的是开锁专家,主楼的大门开了。唐英杰一一将人员作了安排后,他带王鲁翘等三人执枪在手,轻步上了二楼和三楼。当王鲁翘轻步走到二、三楼转角处时,恰好遇到出来不知是解手,还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出来探头探脑的汪精卫女婿何文杰。王鲁翘当即用手枪指着他,要他不准吭声,将他喝到楼梯处,用绳子绑了个结实,绑在楼角转弯处,再用毛巾塞住他的口。这时,余鉴声上了三楼。唐英杰、王鲁翘寻到二楼汪精卫那间卧室蹲在门前,准备动手时,王鲁翘轻声问唐英杰:“这间不会错吧?”

唐英杰肯定地说:“没有错,就是这间。”

王鲁翘先是推了推门,门是锁死了的,推不动。幸喜门壁不厚。两个职业特务这就从身上掏出匕首轻轻撬门。当门板撬出一大块,露出一尺见方的窟窿时,屋里的人显然被惊醒了,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他们赶紧透过窟窿看进去,依稀可见一个身穿白色衣裤的男人藏到了床底下,像只顾头不顾屁股的大狗熊。这不是汪精卫还有谁?通过他们连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严密监视,断定这间卧室是汪精卫夫妇的。而且,汪精卫睡觉时,总是穿一身宽大的白色真丝衣裤。

唐英杰咬了咬牙,果断地对伏在身边的神枪手王鲁翘点头示意。王鲁翘对准了目标,他使的是一支德国造二十响驳壳枪,人称手提机关枪。王鲁翘一按枪钮,子弹连珠发射打中目标。

被打中的却是冤死鬼曾仲鸣。他的腰部连中数弹,密如蜂房,他哼了一声,便倒卧在血泊中。**睡着的方君璧被当作了陈璧君,身上连中三弹,一在右腿,一在左臂,一在右胸,幸好都不致命。

睡在曾仲鸣夫妇对面房中的汪精卫夫妇,被一阵炒豆般密集的枪声惊醒。汪精卫一骨碌坐起来,说声有刺客,就要开门冲出去拼命,被陈璧君死死拉着不放……倘若汪精卫冲了出去,必死无疑。假如在门外的唐英杰、王鲁翘知道了今晚汪精卫夫妇是睡在曾仲鸣房里,汪精卫也必死无疑。

枪声响时,满院子的人都醒了。胆子大的,或是沉不着气的,探出头来一看,或是吓得跑了出来,被特务们见一个打一个。汪精卫的随从戴芸手臂中了一弹,厨子何就腿、臂各中一弹……吓慌了的陈国星糊里糊涂冲到院子中,一头钻到小汽车底下。特务一枪打来,溅起地上水泥碎片使他胸部受轻伤。陈璧君内侄陈国琦腿部受轻伤……

枪声响过一阵后,骤然止息。特务们逃遁了,大家这才纷纷走出房间,发现了被绑在楼梯转角处的何文杰,赶紧给何文杰松了绑。何文杰、汪文怕惺赶紧带着人去看父母亲,推开门,只见汪精卫、陈璧君坐在**周身颤栗不已,但浑身上下完好无损。

“你们看着我们干什么,还不赶紧报案!”经陈璧君这一声猛喝,大家才清醒过来,但苦于没有一个人懂法语。陈春圃猛然想起,原汪精卫故友,曾担任过孙中山大元帅府机要秘书朱执信之女朱徽这晚正好住在汪家,她精通法语。便留下何文杰、汪文惺守在父母处,陈春圃下楼去找朱徽。将吓得浑身哆嗦的朱徽带进客厅,拉亮电灯,陈春圃让她拿起电话,用法语向高朗街警局报警。他们哪里知道,就是他们打电话这一着,无意中又救了汪精卫一次。这时,唐英杰、王鲁翘等特务还没有撤离,他们躲在大门外的黑暗中,监视汪精卫究竟死没有死。当特务们听到朱徽用哭泣的声音向警局报案,始信汪精卫已死,目的达到,这才从容撤离。

“呜――!”一辆敞蓬警车闪着警灯开到了高朗街27号。车停下,从车上跳下七长八短的几名警察,一名法国人是头子,其余的越南人都是新手。长得又白又胖的法国警司,带着几名越南新手查看了谋杀现场,向几名越南警探交待了警戒任务后,竟当场教他们如何装子弹、射击……然后,留下几名越南警探,自己扬长而去。

陈璧君看在眼里,将那名领头的法国警司恨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气得跳脚。她要陈春圃火速与河内法军军部医院联系后,派人将重伤在身的曾仲鸣送去救治。其他受伤的人,因伤都不重,她让人就近请来医生给受了轻伤的人一一作了包扎……忙完这些,天就亮了。

3月22日整个上午,汪精卫不吃不喝。他一直坐在客厅里,不时用电话询问曾仲鸣的伤情。恶耗不断从电话中传来。汪精卫不时用流利的法语同法国医生争论着什么,商量着什么,乞求着什么。渐渐,他放下电话,什么都不说了,惨白的嘴唇不时抖动。一夜的过度惊吓和忧伤,使他那副素常英俊光鲜的面容突然间憔悴不堪。一双又大又黑,平时总是亮着光彩的黑眼睛里显出悲凉。捱到下午二时,汪精卫从电话中获知,曾仲鸣的生命已处于弥留之际。

“不行!”汪精卫霍地站了起来,泪如泉涌:“我无论如何要去医院看看仲鸣!”他不管家人如何拦阻,无论如何要去医院。

“兆铭!”陈璧君一手死死抓着汪精卫,指着窗外说:“凶手现在知道你还活着,正愁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你这一出去,岂不是自去寻死?”

“他们要我的命!”汪精卫怒吼道:“就让他们拿去好了,是我害了仲鸣。我无论如何要去医院看看他。”

“兆铭!”陈璧君也提高了声音,“你的生命不是属于你自己的!”她星目圆睁,“你要知道,你担当着何等要样的责任!”经夫人这一喝,汪精卫止着了哭泣,也冷静了些。他焦燥地在屋里踱来踱去,说:“我不见仲鸣一面,其心何忍?其心何忍!”汪精卫突然止住了步,调头望着夫人,“有了。”他说:“文惺、文杰夫妇不是也要去医院看望仲鸣吗?他们夫妇,还有春圃坐在车位上,我躺在他们脚下,身上再用衣物遮盖,我想,这就不要紧了。凶手要的是我汪精卫的命,对其他人不会怎样的。这样准行!”

陈璧君想了想,只好同意。

午后,一直紧闭着门的高朗街27号的两扇铁门突然洞开,一辆锃亮的福特牌轿车缓缓驶出大门。

汪寓对面高楼上,狙击手王鲁翘的高倍望远镜里清晰地出现了驶出门来的轿车和车中的人。他当即通过电话向陈恭澍作了报告。

“车内有无汪精卫?”陈恭澍在电话中问。

“没有。只坐有汪文惺、何文杰、陈春圃三人,看样子是去医院看望曾仲鸣。”

略为沉吟,电话中传出陈恭澍冷峻的声音:“放过他们。”

汪精卫一进入曾仲鸣那间特护病房就泪流不止。曾仲鸣睡在铺着白被单的病**,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白被子,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闭着眼睛。他鼻里插着的鼻饲在输氧,旁边一个铁架上挂着一个玻璃瓶,在滴静脉。

“仲鸣、仲鸣!”汪精卫俯身轻轻呼唤。

“曾叔叔、曾叔叔!”汪文惺跪在地上,双手趴在床沿上,啜泣不已。

曾仲鸣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看见汪精卫,他竭力想挣起身来,被守护在侧的法国医生制止――事实上,他也挣不起来。

“汪先生!”曾仲鸣看着汪精卫,气喘吁吁,“你不该……来!”点点清泪从他那双有些凝滞了的眼睛里流出来,顺着突然间变瘦的双颊,落在了洁白的枕巾上。

“我怎么能不来,仲鸣!”汪精卫紧紧地握着曾仲鸣的手,他发现,曾仲鸣的手冰冷,伴着阵阵**。看着从幼年起一直追随他左右的革命遗孤,也是他最亲密的视同骨肉的同志加兄弟的生命正在不可阻遏地逝去,汪精卫伤心极了,哭得抽抽泣泣。

“汪先生,我……好多了。”曾仲鸣又从昏厥中醒来,竭力装出笑脸。

“不要叫我先生,叫我兆铭,这样亲热一点。”汪精卫坐在女儿抬来的一把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生命垂危的曾仲鸣,竭力安慰,“仲鸣,你要挺住呀!”

“兆铭兄!”曾仲鸣灰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欣慰的笑,凝滞的眼中闪过一丝神往的表情,“兆铭兄,你知道我现在看见什么了吗?”

“你看见了什么,仲鸣?”汪精卫心中十分骇异,他看出,曾仲鸣已处于回光返照阶段。

“我看见了巴黎的埃非尔铁塔和铁塔旁边的茵茵草地。”曾仲鸣神往地说时,闭上了眼睛:“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巴黎的情景。我们在草地上追蜻蜓……我看见了绿荫如幔的街中森林公园,还有碧波**漾的塞纳河和河中一艘艘天鹅般飘弋的游艇……嗯,还有那些热情似火的漂亮法国女郎丰腴雪白修长的腿、她们高耸的乳峰……”曾仲鸣开始呓语,“想起了我刚跟你到巴黎时的快乐,想起了法兰西如火的热情……”说着说着,曾仲鸣猛地睁开了眼睛,呀,好亮!

“主席!”曾仲鸣的神情又清醒了些,神情转为严峻:“为以防万一,趁我现在神志清醒,我得赶紧给汪先生你办一个支票转手签字手续”――他是汪精卫的心腹秘书,以往汪精卫的现金、支票、印信都交由他保管处理的。

事情确实重要紧急。尊敬不如从命,陈春圃赶赴紧从曾仲鸣带在身边的皮包里拿出了支票、印信等。汪文惺、何文杰小心翼翼地将曾仲鸣扶起来,曾仲鸣勉强握笔,颤抖着手,用尽最后力气,在支票上一一签上自己的名字后,颓然倒在**,气息微如游丝,喘息不已……当暮色朦胧走近时,时年42岁的曾仲鸣死在了汪精卫怀抱里。

屋里的一切都沉寂了。一切都像是死亡了。汪精卫流着泪,看看腕上金表,时针分针指着1939年3月22日下午六时。

四月六日,时值清明。

河内市城内城外,到处都是挂青的人群。

城郊,青草萋萋,黄莺乱飞。一座座坟莹从早到晚红烛明灭,纸钱翻腾。这天,汪精卫在《河内日报》发表悼念曾仲鸣的文章,题名《曾仲鸣先生行状》:

鸣呼!余诚不意今日乃执笔为仲鸣作行状也!当二十四年十一月一日,余在南京中央党部为凶徒所狙击,坐血泊中,君来视余,戚甚,余以语慰之,此状今犹在目前,乃今则君卧血泊中,而又语慰我也。余当日虽濒于死,而率不死,乃今则君竟一日冥弗视也。国事至此,死者已矣,生者当死以继之,其有济于国是与否,未可知也!即幸而济,茫茫后死之憾,何时已乎!君以中华民国纪元前16年岁次丙申二月二十八日,生于福建之闽县。幼孤,母氏至贤。君于诸兄弟姊妹中,年最少,姊氏醒,适方氏,少孤,携孤子贤与夫之女弟君瑛,及夫弟声涛、声洞留学于日本,先后加入中国同盟会,从孙先生致力革命。庚戎之岁,尝与君瑛暨黎仲实、喻云纪、黄复生、陈璧君及兆铭谋剌清摄政王,事败,复生、兆铭被执,复与君瑛等,参加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广州之役,云纪、声洞战死。元年,与君瑛、璧君等得官费留学于法国,各携其弟妹偕行,节三四人之所得,以资六七人之用。君于此时,年十五。君瑛之妹君璧,则少于少君二岁,自幼时,久闻姊氏之教,知以身许国之义。既入蒙达尔智中学,锐意力学,孜孜砭砭,又自以年幼,去国远,每学校休假,则移移息之唇,以补习国学,兼程并进,学识目懋,而习以勤俭,志节坚定,他日为国服务,廉节之操,亦于此养成焉。

六年以来,国事靡定,兆铭仆仆奔走。留学之愿,有志未逮。君则沉潜专一,中学毕业,更入大学,初治化学,兼治文学,先后在法国波铎大学获化学士,在里昂获文学博士学位,名实斐然……数年之间,中国之进步与纷乱,更迭起伏。君与兆铭,相从患难,识定而气闲,然备尝险阻,习知情约,其恢弘之度,遂与日俱增……夫和战大计,为国家生死安危所关。不得不战则战,可和则和,此为谋国之常规……君以参与机要,知之尤深且切……二十八年三月二十一日晨丑时,天未明,凶徒数人,持械突入寓所,发弹数十,伤五人,君伤最重,是日申时卒。夫人君壁以奋身救君,亦中三弹,余三人伤,轻重不等。凶手被捕三人,越日,法文各报皆以大字标明蓝衣社所为,且凶手供称,谋杀目的实在兆铭云云。君生平文学著述甚多,而于政治则重实行,少言论,且以处机要之地,盖以慎密为务,然亦正由其处机要之地,于中央决策之经过及其蹉跎变化之所以然,了然个中。忧国之心既深,及其未亡,而思有以救之,积诚已久,一旦决然行其心之所安,凡悠悠之毁誉,及其一身之死生祸福,固所不计也。鸣乎!是可谓仁且勇矣!君自伤至逝世前,神志清明,语亲友曰:“国事有汪先生,家事有吾妻,无不放心者!”夫人君璧,身受三伤,目睹君之临命,茹痛言曰:“在此时代,抗战可死,致力于和平亦可死,吾人当心一己之死,换取国家民族之生存。”君卒时,三子均幼。方曾两家,自前清未造;参加革命,至于今日,或生死国事,或尽瘁未已。兆铭往还既密,以公艾兼私交,于君之死,为国家痛,为两家痛,仓猝记述,未足以尽君之生平,仅举其志事之大者,告之同志,俾以之继述云尔……

汪精卫以生花妙笔,借曾仲鸣之死,在报刊上大做文章,诅咒蒋介石目光短浅,粉饰自己,写道:“十六年间,共产党背信弃义,逆逆昭彰,中国国民党决心清党……只有蒋介石因为西安事变,于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与共产党订了密约,背叛了孙先生遗教,违反党公意,私行容共。

“孙先生遗教中有一部‘中国存亡问题’……日本与中国这关系,实为存亡安危两相关联者。无日本即无中国,无中国亦无日本……”

正当汪精卫振振有词在报刊上大做文章,陶醉在精神胜利中时,他的这些“宏论”立刻引起国内外一致愤怒声讨。南洋侨领陈嘉庚等联名强烈要求国民政府“通缉汪精卫,以正国法”。贵阳人民在贵阳公园内,仿西湖畔那尊遭千人恨万人骂的秦桧夫妇跪像,在公园内用铁铸汪精卫、陈璧君夫妇祼体跪像,任千人万众唾骂……而在报刊上对汪精卫口诛笔伐者更是数不胜数。最让汪精卫触目惊心的是,当年选拔他出国留学的恩师吴稚晖对他的讨伐。时年74岁的吴稚晖以雄健的笔力在报刊上对他嬉笑怒骂道:“……汪氏最不相信的,就是老实。他的志气要想达到无上的高昂,差不多宇宙有如上帝,他还想驾上帝而上,其实他无论如何能学孙悟空的善变,终变不了那条尾巴,人家看了只是一畜牲。他的尾巴到底是什么呢?是惨绿少年(不老的),是不懂选择为何物的诡辩家,是寻章摘句的书生,也是爱几个臭钱的的凡夫。从前我称他为伪君子,乃是上了人家的当。什么党魁汉奸,都是他过度暂居的头衔,终要被人一脚踢开,捉了尾巴再变:从极左变到极右,从极高变到极低,从极香变到极臭,他都无所谓。他自以为‘看透了’,马上变。他看透了革命的左边来,便觉得至少要与列宁、托洛茨基三位一体,斯大林决不是他的对手;他又看透了东亚的百年大计,至少希特勒、墨索里尼少壮军人,都要受他的支配。人家说汪精卫早已加入某某西湖上秦桧王氏夫妇用白铁铸成,而对于他们夫妇,至少要准备钨钢……”

看了昔日恩师吴稚晖对他的声讨文章,汪精卫感到芒刺在背,不由得想起了在江南一段几乎家喻户晓的评弹唱词:“昔日猛虎去学道,虎在深山乍遇猫。猫儿曾把虎道教,猛虎得道反伤猫。猫儿一窜上了树,猛虎坐地把尾摇。猫儿朝天叹口气,无义之人莫相交……”他汪精卫是猛虎,吴稚晖便是教虎道的猫。他自以为文章盖世,结果还是比“老猫”吴稚晖差了一截啊!

自己最信任的曾仲鸣被重庆派来的蓝衣社杀了,笔仗也打输了……汪精卫忽然觉得,河内,他是再也呆不下去了。黯然神伤中,他急电在香港的周佛海、梅思平,指示他们速同日本“梅”机关联系。他要日本人出面保护他和他们一行,尽快逃离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