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吃惊的是，拉萨已经不太象一个千年教都，而更像一个国际化的都市，我们在各类宣传材料中只看到了布达拉宫和大昭寺，只看到了摇着转经桶的藏民，却没有看到它的另一面。布达拉宫和大昭寺人潮涌涌，香火旺盛，可拉萨的夜生活也灯火通明，鼓乐震天。这里的老外数量，这里的消费水平，这里的小商品经济，以及世界各地的人在这里开设的各式风格酒吧，其数量和规模可能远远丰富于内地的省会城市。在哲蚌寺的大厨房里，一个僧人可能把我们当成了日本人，用非常地道的英语问我从哪里来；八角街康巴藏人的忽悠本领和加价胆略，甚至要高于北京城秀水街的奸商；在拉萨远近闻名的"沸点"夜总会，喝高一点的的同事竟然以为自己已经回到北京城；那一条条和内地毫无二致的红灯街里，同样流动着暧昧和慵懒的眼神，只是各家各户都只开半扇门，司机大佬神秘的说：这几天拉萨严打！

这是那座传说中的拉萨么？这是那座传说中的圣地么？这是那座我们费劲周折、无数虔诚的藏民磕掉几十万个响头才能瞻仰的圣殿么？

在拉萨的几天我觉得很困惑，除了每天被编导们揪着拍片子，不知道该看些什么。和商贩们侃价侃得口干舌燥，皮肤灼伤，仍然躲不开他们那重重的一刀，对方得胜的眼神告诉我：我宰定你了，有种你别买，看回去怎么和朋友亲人交代？我们在郁闷中坐着三轮来到小昭寺街上，这里的氛围在我看来就很本地化了，没有几个外地人，大多是衣装鲜艳的藏民。糌粑、酥油和藏香的味道弥漫全街，很多人就坐在地上念着经。我看到街边有很多房子传出熟悉的声响，斗胆伸进半个脑袋去看，原来是个藏民们休息喝茶的地方，电视里放着一部八十年代的熟悉港片，不由得奇怪，这两种文化怎么竟然掺乎到一起？几个头上缠着红绳的藏民略带挑衅地看着一众身穿旅游卫视服装的外来者，腰间的小藏刀一晃晃的，我们不敢多留，蹑手蹑脚地赶紧开溜。

转到晚上九点多，天终于黑了。我喝了两小瓶青稞白酒（52度），有点晕乎，几位车友又跑去红灯区"淘宝"去了，照其中一位的话说：不找个藏族姑娘就虚了此行。我没兴趣，左顾右盼，溜溜达达，又回到了大昭寺前。这时心跳有点快，就找了个台阶坐下抽烟，我看到在大昭寺门前，黑压压一群人仍然在哗啦啦地磕着头，他们一言不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复杂的仪式。6个月后，我在路上遇到的那个藏民会到达这里，想必他一定会流着眼泪亲吻这里的石板和祖先的脚印，然后再象这些人一样昼夜反复地磕下去，他的额头会渗出鲜血，他的精神会疲惫不堪，他的嘴唇会一直干裂，他长时间不洗澡的身体会奇臭难闻，他甚至不能肯定是否能被活佛摸到自己的头顶，然后，这个虔诚的男子汉将带着神的祝福再磕回故乡，给亲人和爱人带回永久的祝愿。

我又点燃一根香烟，面前的景象触动了我心底仿佛不曾发现的区域，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一个作秀的商业活动，是为了完成一次单位的任务，更确切点说是为了我的饭碗。在我的天地之中，公司利益和个人现实利益高于一切，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我为了买房买车娶媳妇生娃养老和别人你死我活竞争倾轧，为了活出个所谓精英的"精彩生活"煞费苦心不能自拔，活脱脱一个物质的奴隶。和他们相比，我人模狗样地用商品武装到了牙齿，见人说人话，见鬼划鬼拳，天南海北飞来飞去，我怎么能够想象自己用三年的时间去完成这样一种痛苦而毫不现实的经历？完全生活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愿望之中？他们不奢求任何财物的赐予，这么作只是表达和实现对神灵的崇敬和对自己的执着，除此之外他们甚至一无所有。

可他们有信仰！

他们几千年的信仰毫不虚伪，绝对虔诚，如同藏北的蓝天和纳目错湖水一样清澈，他们一代代地往返于千里迢迢的长路上，往返于心灵和神灵之间，任凭身边有再多的**也不为所动。将自己的灵魂献给神灵以获得自己和亲人灵魂的永生是他们唯一的宿愿，其间所包含的人性光辉远不是唯物主义的批评家们用"愚昧"两个字就可以轻率抹杀的。我们的车队在藏区行进途中，发现不管什么样穿着的藏民，走路的姿势和脸上的表情都洋溢着一种自信，他不向这只贴满花花绿绿车标招摇过市的车队行注目礼，照样过他的马路，照样转他的经桶，甚至他们后面跟的牦牛都不会刻意给这只车队让路，喇叭是不敢乱按的，否则那牛可能会顶车。在他们看来，我们或许是无关的过客，或许是幼稚的旁观者，他们是这里真正的永远的主人，他们是这片高原和天空最为虔诚的守护着和永不背叛的奴仆。

在信仰中生活和繁衍，这需要怎样的奉献？怎样的勇气？

我没有这个勇气，所以我至今痛苦。我慢慢的起身往酒店走去，此时已经很晚，整个城市已经沉寂在黑暗之中了。我远远的看见，布达拉宫的半山腰上有一盏灯火在若明若暗地摇曳着，就象风雨青藏路上那盏藏民手中的油灯……

导游曾用喇叭兴奋地告诉我们，青藏铁路明年就全线通车，后年客运火车就直抵拉萨，全国人民来拉萨旅游将不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时，我的心猛地一沉。我们已经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太多它不应该有的东西，以后还会带来更多。当浩浩荡荡的旅行团举着小旗，坐着钢铁长龙拥进西藏，它一定会变得更加繁华，更加热闹，也一定会变得更加陌生！布达拉宫将会成为一座超级旅游城市中的灵魂孤岛，在车流和人流中变得黯然失色。初中学习《桃花源记》时，我颇为后人"遂迷，不复得路"的结尾遗憾，可如今，我宁愿这样的遗憾再度降临到这片土地，让它多留住一些历史的原色，多保留一份质朴的纯真。

在乘机离开拉萨的一瞬间，我想起了那首已经被人淡忘的《回到拉萨》，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个瘦瘦的歌手给这首歌起这个名字：当你恋恋不舍地离开它的时候，飞过连绵的雪山和草地时，你才明白自己其实刚刚回来，我们的灵魂回归到了自己心中那片最为洁净的土壤和天空，在那里我们一无所有，在那里我们只有欢乐，那就是我们梦想中的天堂。

回到拉萨

回到了布达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