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两个人的少年时代(1 / 1)

乔尔乔涅生在山脉和海洋之间——这位庄严城堡的青年乔治,人们叫他健壮的乔治,乔治家的骄傲,一个非常优秀的男孩。

你曾经思考过他一睁眼就看到了怎样的世界吗——那双青年人美丽的、探索的眼睛?从这些山脚到海岸,他生活的世界多么伟大啊;——当他从山上走到大理石的城市中,英姿勃发,生活无比可爱——难道他自己不就是生活的火热灵魂吗?

大理石的城市,我是这样说的吧?不仅如此,也是金黄色的城市,绿宝石铺地。因为说实在的,每一座像塔一样的山尖都在扫视或闪光,覆盖着黄金,或者雕刻着碧玉。山下,清澈的海水在做深呼吸,绿波的漩涡来回打转。像大海一样胸怀深广、壮丽又可怕,——威尼斯人大摇大摆地执掌权利、投身战争;威尼斯的母亲和女儿矗立着,纯洁得就像雪花石膏柱子;威尼斯的武士行走着,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高贵;被海水锈蚀的盔甲闪烁着微微的青铜色光芒,在它们血红色的皱褶下怒目而视。无畏的、真诚的、耐心的、不可渗透的、不可抑制的,——每个词都是天命——这就是威尼斯的议员。威尼斯的亡灵静卧在希望和荣耀中,他们神圣的墓地坐落的小岛在波涛的抚慰下安息,每个人的旁边都立着自己的墓碑和十字架。一个精彩的世界。而且,自成天下。这个世界沿着水面分布,傍晚船长站在桅杆那儿看见的它,跟永不消逝的一抹残阳一样大;然而它的能力,在船长们看来似乎自己是航行在无边的天堂中,而且这个伟大的星球,它的东方边缘扩大到了以太之中。这个世界驱逐了一切卑俗的烦恼和低俗的思想,以及一切普通的和贫穷的生活因素。这些振颤的街道,在月光下没有恶臭充盈、没有喧嚣光顾,要么是富于雄伟变化的渺渺乐音,要么是毛骨悚然的宁静。街道上不可能修建虚弱的墙体,没有屋顶低矮的茅屋,也没有茅草披墙的小屋。只有岩石般的力量,和镶嵌得很完美的非常昂贵的石头。在它们周围,目力所及的尽头,依然是无瑕的水面温柔的波动,纯洁得令人骄傲;在闪光的田野中,像鲜花一样,荆棘或蓟草也同样不能生长。阿尔卑斯山灵气的力量,像梦一般,在盛大的游行中消失在陀契罗海岸之外。帕多瓦山脉蓝色的岛屿,坐落在金黄色的西方。上面,自由的风和火红的云彩随心飘**;——北方发出光亮,南方飘来香油味道,拱形的苍穹和环形的海洋的无尽光芒中晚星和晨星清晰闪现。

这就是乔尔乔涅流派——这就是提香的家乡。

在科文特加登西南角附近,一片紧挨在一起建筑的房子构成了一块正方形的砖坑或井,从它后面的窗户中射出几束光线。从少女巷出来,穿过一个低低的拱门和一个铁门,可以进入坑的底部;如果你在拱门下站到一定时间,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你可能会发现左侧有一个窄门,从前通过它可以悄悄地到达一个体面的理发店,店的前窗户正对着少女巷,现在还在那儿,在今年(1860)里面盛满一对对瓶子,死气沉沉的,与酿酒业有关。据说,距今八十年前这个地方还比较时尚,——1775的圣乔治日一个男孩在这儿出生了,不久开始对科文特加登这片世界开始感兴趣,利用起了它提供的这些景色。

那儿看不到武士,我想也看不到美丽的女士;至少她们的服装没有优势,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累赘的帽子和羽毛,以及短上衣;男人的体面差不多同样依赖鞋带扣和假发套;——很有影响,当年雷诺兹就对此趋之若鹜;然而在一个孩子心中并没有多少理想的快乐。

“Bello oville dov’io dormii angelllo;”也是美好的事物,除了男人和女人,在夏日的早晨在街道上下扬起的尘土的闪光;在蔬菜店中销售的深沟中种植的卷心菜叶;在附近的手推车中金光闪闪的橙子;以及骑马三分钟可到达的泰晤士河岸。

这些东西都不算太光辉;却似乎是那时英格兰能提供给一个男孩的最好礼物:尽管如此,他热爱这些事物——而且永志不忘。短上衣把他对希腊理想的幻觉降到了最低点。他绘制的前景中总有一两丛放在拐角处的水淋淋的青菜。在科文特加登着了魔的橙子闪烁着金苹果的光辉;为了把成箱的橙子发送到水面上大船队分散开去。伦敦城大清早的阳光迷雾,无数次穿过清亮亮的意大利空气;在泰晤士河岸,搁浅的驳船和滑动的红帆,对我们来说比卢塞恩湖或威尼斯泻湖还要可爱,——我们必将在泰晤士河岸死去。

青年时期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让我们看一下他到底受到了怎样的影响。我设想他对色彩和形式的敏感性跟乔尔乔涅一样(而且甚至超过他,如果他可能是敏感的话)。我还可以告诉你,而且你完全可以放心接受这一事实,他对人物情感和痛苦的敏感性甚至跟他对自然美的敏感性一样高——心灵的视力跟眼睛的视力一样好。

结果,他对跟自己出生的地方的形象相似的任何事物,都怀有一种最真诚的孩子般的爱。难道不管它是多么丑陋,——都跟少女巷,或泰晤士河岸多少有些相似之处?如果这样的话,就要绘制它们。因此,在生命即将结束时,特纳已经能够容忍任何同样敏感的人,都无法片刻忍受的丑陋了。死气沉沉的砖墙,苍白的四方窗户,古旧的衣服,菜市场打扮的人物——任何可疑的和不清楚的东西,就像比灵斯门或亨格福德市场那样,都是他深爱着的;黑色的驳船,打补丁的帆,以及任何可能的雾气形态。

你会发现这些容忍和感情指导着他或支撑着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其中最崇高的容忍是对泥土的容忍。威尼斯画家从没有绘制过任何肮脏的东西;然而特纳绘制了一张又一张有关肮脏、烟雾、烟灰、泥土和粉尘结构;旧船边、杂草丛生的路边植物、粪堆、草料场以及每一种普通劳动留下的所有油污和痕迹。

不仅如此,他不仅能够忍受,而且能够欣赏和寻找垃圾,比如菜市场后科文特加登垃圾堆。他的绘画经常充满垃圾,把图占得满满的;图中的前景跟事物堆积的自然方式上跟其它任何绘画都不同。甚至他最丰富的植被图,在理想的创作中,也是混乱的;而且他还喜欢鹅卵石、石头碎片、以及倒落的石堆。他用欣喜和温柔的语调讲的,跟我说过有关绘画的最后一句话,是关于他绘制的圣戈萨德山:“那个石头垃圾场,我在绘制时已尽力了。”

科文特加登对他的培养造成的第二个大的结果,是对穷人的同情和关心,我发现穷人是遭威尼斯人鄙视的;相反,特纳热爱他们,而且不仅是热爱——还理解他们。他对穷人不报浪漫的观念,而是一贯正确的观念,因为他巡视在街巷深处,看见过寒冷的街道上的夜景;不仅仅关注穷人本身,还关注他们跟富人的直接关系。不管善还是恶他都理解,他知道穷人和富人如何看待和对待彼此。

雷诺兹和盖恩斯伯勒都在乡村接受教育,在那儿学习了乡村男孩的“乡绅”参考理论,并保持着。他们把乡绅和乡绅的夫人绘制成了宇宙运动的中心,并贯穿他们一生。然而,特纳注意到在他居住的小巷中,年轻一点的乡绅在其它方面,在夜景中明显是月光背景中的一个黑影,或者一两个黑影。他还看到城市商业的运作,从高耸在泰晤士河上,连绵不断的仓库,到小巷深处的商店,里面卖着腐臭的鲱鱼——最后这些东西特别有趣;他父亲的一位挚友就是一位鱼贩子和补锅匠,后来特纳还经常满怀深情地到布里斯托尔去看他;这是我们转而友好地看待鲱鱼的捕捞,捕鲸业,加来的poissardes[120],以及许多其它许多为我们的来生精选的主题;所有这一切一方面跟伦敦桥下的那片神秘树林有关;另一方面与在科文特加登这儿,压在我们心上的这些人民大众和丰富的国家财富有关,他们给我们奇怪的压力,把我们碾压进了狭窄的亨德法庭。

“伦敦桥下的那片神秘树林”——对这个孩子的益处甚至胜过松树林,或爱神木树林。他一定曾不厌其烦地,请求水手们让他随心所欲地蹲伏到树枝上的任何地方,就像一节木头,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在漂浮在船队周围的水面上,和船并排、靠近船只、以及钻到船底下,凝视、攀爬;——这些就是他唯一能看到的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天空除外;然而当太阳挂到风帆上,不管是升还是降,汹涌的海涛和沉重的抛锚,不断地搅动着水面,这美景简直无法形;那些船上住着的人物也是显赫的——红脸的水手,吹着哨子,翻过船舷上缘,仿佛真正的武士翻过城墙——真是伦敦这个大世界转盘中最可爱的人物。虽然特拉法尔加大捷在我们学会作画很久以前就发生了,然而我们现在所有的故事都是却从受伤的水手口中哄骗出来的,现在我们在尽最大努力顺着泰晤士河给纳尔逊举行葬礼;并发誓某一点一定要让特拉法尔加得到记忆的礼赞。而礼赞又是完美的——一是用我们全部的力量,颂扬它的死亡;二是用我们的全部的力量颂扬它的胜利;三是向老德米雷尔说一声深沉的再见,并颂扬万物的秩序。

与水手为伍的这种喜好,据我看来,似乎一定已经把他的一生完全均等地分成了科文特加登和瓦平两个时期(除了在一个时期偶然去切尔西观光,另一个时期去过格林尼治),后一时期他生活得很愉快,却不很华丽,因为手头比较紧,过着一种河上的“穷工人”生活。

在某些方面,对一个少年来讲,这种生活再好不过了。然而不能期望这种生活会更好地欣赏语言的美,也不会使他形成标准完全固定的道德观念。他的第一手有生命力的的英语材料主要在德普特福特和菜市场上获得,同时他也获得对驳船上和推手推车的少女的女性温柔和美德第一观念,——也许换一个少年就会能用上人们通常所说的“庸俗”这个词了。然而特纳的思想构成和框架已开始就不是庸俗的,而是几乎尽可能接近济慈和但丁的复合体的,包含着任性和无常,包含着对感官的美好享受的大胆的追求,包含着对形式先例的激烈挑战,以及无限的温柔、慷慨和对正义和真理的渴望——这种思想没有变成庸俗的,而是非常容忍庸俗,并喜欢某些形式的庸俗;在外表,明显受到了庸俗的感染,而且感染得很厉害;各种因素结合的,奇怪产物是大多数人根本无法理解的。好像一个有血红色丝线编织成的电缆,外面已被焦油覆盖。被人的手一摸,焦油脱落,粘在了手上;在黑油脱落的地方,底下露出了红色的闪光。那是褐色吗?——世人问——或者是红铅呢?

我们考察了他在切尔西和瓦平接受了这些礼貌、文学和一般道德准则的教育之外,最后才涉及到所有教育中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已经发现了这个男孩和乔尔乔涅的主要区别,在于对美的发现,对贫穷、商业以及战争规律的理解;接着涉及我们的教育中另一个造成区别的原因,——即科文特加登附近的宗教表象。我说是表象;是因为那是这个少年做出一切判断的依据。大部分时间里,都倾向于主要用眼睛学习,在这个特殊方面,他发现也没有其它的学习方式。他的父亲教导他“要把钱积攒起来。”他母亲的教导,我们无从了解;至于教区牧师的教诲,读者也能猜测到具体情况如何。

我选择了乔尔乔涅而不是韦罗内塞来帮助我完成这一比较;因为在乔尔乔涅的早期作品中我没有发现任何君主制主义的因素。对我来说,他似乎更多地属于一种抽象的沉思流派。在一点上我可能有错;不过不要紧;——假设就是这样,假设他到过威尼斯,带着一点不服权威或冷漠的态度,考虑到他那个时代流行的牧师教条,从外部的学术立场看,威尼斯宗教界在他看来又该怎样呢?

他一定会把它看成是在人类事物中无可争辩非常强大的一种宗教;尽管经常也是非常有害的;有时会侵吞寡妇的房产,毁掉年轻人中那些最强壮、最公正的:把老人变成无情执行顽固政策的人:而且另一方面,会鼓舞民族精神,把本来肮脏的心灵升华为英雄主义:总之,总是一种真正和伟大的力量;每天接受着黄金、时间和思想的祭祀;如果说是虚伪地,至少也是大胆的虚伪,提出请求,坚定无畏,丝毫不做任何让步;而且确确实实,相当真诚,坚持自己的信仰,也被别人信仰着:而且在表面上拥有一种漂亮的体系;华丽、和谐、神秘;——是一种要么顺从、要么抗击的事物,决不是可以鄙视的。这是一种统治着全城的宗教——层层扶壁的城市——在大理石的高贵中闪光,就像我们的安全女士(Lady of Safety)照耀着我们的大海一样;而且是异口同声地,越过东方的海面,向哨兵传递他的暗语,向士兵传递他的战争呼吁;而且,在那些为威尼斯牺牲的人口中,决定着临死的低语。

我设想少年特纳也是从外在的一个学术立场看待他的城市宗教。

他在少女巷看到了什么?

请读者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想让读者随心所欲,描述特纳在那儿的所见;但对我来说,情况就是这样。在巡警的武力威逼下,有时甚至整个街巷都保持着一种宗教;然而其它时候,在小吏的监管下,仅限于科文特加登的圣保罗教堂某些黑色的、不体面的铁栏杆后面。在手推车和蔬菜之上,看不到任何宗教统治的迹象;在狭窄、不安的街道上,也没有;在少女巷的言语、行为和日常生活方式中,很少。实际上,有些诚实,以及英国人的勤劳、还有善良的心灵,以及对公平的普遍观念;然而任何民族性质的信仰,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一直被禁闭着,甚至在那些安息日的展览中也不见艺术之美;它的随身用具主要是高靠背长凳、严肃的辩论和冷漠、严厉的行为。

那是怎样的黑白对照啊——(主要依赖于蜡烛光),——然而我们仍将耐心地绘制;不会忽视饰有文章的盾的美丽,也不会忽视值得尊敬的东西,而且也承认它们最好的产物,一个温顺的老妇人和一个孩子被领到一个靠背长凳上,在烛光下的诵经对他们是有益的[121]。

在这些影响下,生命中第一段反思的时光消失了,得到了它们应得的结果。由于一次犯病的结果,他被送去——我无法确定是哪一年——跟他在布伦福特的一位舅舅一起生活;我相信在这儿,他接受了一些学校教育,他似乎乘机猛学了些知识;只是通过翻译,了解了更多生动的古典作家的作品,目前他仍在应用,我们将看到这一点。而且因此,夏日在普特尼和特威肯汉的散步时他熟悉了在有围栏的小牧场和公园中的英国草地的外貌;以及一些圆顶的数的形象,还有的显赫的住宅体面的大门:布西的林荫道、汉普顿的铁门和雕花的柱子,明显给他留下了很多敬畏和仰慕;所以有了后半生他的乡村小屋,——那是世界上所有地方中最好的,——位于特威肯汉! 他现在还了解了天鹅和芦苇丛生的河岸温柔的移动和绿色的神秘性,而且是以一种不会忘记的方式。

最后命运迫使那个少年开始真正的生活;一个夏日的傍晚,在经历了北方道路上各种精彩的马车以后,他发现自己独自身处约克郡山脉中[122],而且从此他爱上了马车。第一次自然的宁静环绕着他,自然的自由印在他心中,自然的荣耀向他开放。最后是平静;不再有滚滚车轮、不再有后街商店沉闷的吆喝声;只有鹬鸟的叫声穿越天空,以及岩石阴影下丁冬作响的小溪涌流。呆板的墙壁、黑色的护栏、被栅栏围起的田野、大门紧闭的花园,都像囚犯的梦一样消失了;请看,目力以及脚力所及的地方,那片沼泽,那些云。最后只剩下可爱。这就是此时此地,这些荒芜的山谷的情境!没有人烟。那些苍白、贫瘠的,或残忍的面孔;——那些数不清的、受伤的人类——不是神的唯一创造物。这儿有神创造出来、却未被损伤的一些事物。紫色的岩石、蓝色的河潭、树木闪闪发光的温柔荒野、绵延不尽的山脉上微微的夕晖,令人骄傲。

美、自由、和平;还有一位更严肃的老师。最后在科克斯托教堂地下室这儿,宣讲着有关命运和生活的道义。在这儿,黑暗的池塘映射着圣坛立柱的倒影,牲畜在呼呼大睡,柔和的阳光洒在它们有斑纹的身体上,而不是洒在牧师的法衣上;它们白色的毛发,在浸透着草香的晚风的吹拂下,偶尔轻轻地打着皱。

仔细地思考这一切,他第一次看到的废墟,对他的意义,把它跟环绕在乔尔乔涅周围的建筑的影响比较一下。在乔尔乔涅生活的时代,威尼斯确实有古老的建筑,然而却没有任何腐朽的。所有的废墟都不清理掉了,就像在伦敦城一样,迅速在原址建起了其它建筑;然而由于占据原来位置的新建筑总是更崇高、更壮丽,所以那个男孩自己也乐于在那些建筑的墙面上作画;结果他从没有产生过人类的力量和他们的作品的美消失的严肃观念。意大利的城市一座比一座明亮地崛起在山脉和平原上,达三百年之久。他看到的仅仅是力量和不朽,禁不住绘制出这两方面的画;把人类的生命看成是不朽的,平静中蕴含着力量,生活上充满了热情。

特纳看到的情形刚好与此相反。在他现存有关人类的作品中,充满了卑鄙、无聊、和肮脏:泥土建筑的房屋,墙体很薄,条板分割,阁楼狭小;阴暗的名利场上的售货亭,忙碌又低俗。

在惠特比山和博尔顿溪附近,仍然有其它手工艺业的遗迹。懂建筑的人曾生活在那儿;而且他们也修建了,不仅仅是在他们有生之年使用的建筑。然而,他们的目的何在呢?坚强的信念、坚实的双手,以及耐心的心灵——难道这些就是你们留下的一切吗!这些就是你们在人世的所作所为的总和;一个猫头鹰可以临溪哀诉的巢穴,毁损的拱门仿佛肋骨外露的骨架,在迷雾笼罩、凄惨的河岸上隐约可见,从山崖延伸到海边?

正如对乔尔乔涅来说,看到的只是人类的力量,对特纳来说,看到的只是人类的虚弱和可耻。人类自己一钱不值,朝生暮死;人类的作品卑劣、腐朽。在威尼斯人眼中,所有的美都在于人的风采和骄傲;在特纳眼中,就在于他所留下的孤独,以及他曾经经受的羞辱。

这样特纳所有的作品的命运和问题就同时解决了。他一定是一位表现自然力量的画家,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地方能找到美;他一定也绘制了人类的劳作和痛苦,以及人类生命的消亡:这就是他所见的关于人类的伟大真理。

他们的劳作、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死亡。注意这三点。劳作;无论是海边还是陆地上,田野还是城市中,冶炼厂的锅炉旁,还是掌舵远航。在他和世俗的烦扰之间,既没有田园生活的慵懒,也没有古典的骄傲;在他和自己的国家苦难中就更没有了,——盲目、痛苦、不知疲倦、了不起的英国。

再者是痛苦;人类一切光辉创作的废墟,他们的思想和他们的荣耀的消失,享乐的幻想,希望的谬论;神殿的台阶长满野草;荒芜的海岸被波涛淹没;母亲为孩子凄凉地痛哭,站在城市的大街[123]上已断了气的头生子身旁,站在她被杀死的最后几个儿子身旁,他们的周围是野兽出没的田野[124]。

其次是他们的死亡。又是那个古老的希腊问题;——至今没有得到回答。那个为被征服的鬼怪在黎明时分仍在森林中出没;玩笑着从海滩上站起来;——白白的,一位奇怪的阿芙罗狄蒂,——从海水中钻出来;在云彩中舒展着它灰色的、分开的翅膀;把日落的天光变成了血红色。特纳不得不注视着这一情景,而且它比萨尔维特或丢勒曾看到的形状更可怕。一个有罪的国家的毁灭并不预示着所有国家的毁灭,不一定会造成关于宇宙规律的普遍恐慌。一个小小的德国社区中的家庭快乐和悲伤的有秩序和狭隘的连续,也不会给丢勒的思想,带来这么大范围的、或者形成如此这种不可理喻的疑问。然而英国人的死亡——十九世纪欧洲人的死亡——它的范围和力量是另一回事;仅仅就它对身体的影响和造成的痛苦,就要可怕一千倍;它的神秘性和耻辱更是不可估量。强盗造成的一是痛苦,或者短暂的小范围冲突,跟斧头、剑和饥荒制造的灾难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是特纳青年时期,从莫斯科到直布罗陀,在基督教流传的山脉和平原上发生的事。拿破仑来到阿库拉时他才十八岁。请看看欧洲地图,数一数从阿库拉到滑铁卢之间的斑斑血迹。

这斑斑血迹不仅玷污了阿尔卑斯山脉的白雪,也玷污了伦巴第平原的蓝天。他还看到了英国人的死亡。那不是体面的、能预测的、得到抚慰的死亡;不是衰老的纽伦堡市民那种平静地离去。田野中没有延伸到教堂墓地的缓缓行进的游行队伍,没有青铜色的波浪高高浮雕在墓碑上,没有云雀在田野的上空鸣唱。生命却被践踏在街道的污泥中,被咆哮而过的马车轮碾成了尘土,不知有多少倍卷入冬日怒吼的风中,一路吹到五百里格犬牙交错的岩石海岸上。最糟糕的是,由于长年无知的忍耐,无人理睬的求助,没有神的拯救希望,腐蚀并被埋葬在遗忘的坟墓中——虚弱、渐渐消失的渴望,就像没有母亲的婴儿在黎明时分嗷嗷待哺;紧闭的思想的权力遭到压制,凄惨的、令人震惊的绝望像疟疾一阵阵发作。

这就是这位青年在美丽的天光下,准备绘制的美丽景色。天光足够开阔清晰;不像萨尔维特的那种锯齿状的地平线上苍白的裂缝,不像丢勒那种灌木篱墙和田野上灿烂阳光的斑斑点点;二是满世界的光亮。可怕的星球现在全部被照亮了,一个苍白的停尸房,——一个洒满闪亮的人类骨灰的球体,在太阳下来回摆动、闪闪发光,从南极到北极到处是死亡的漫漫白色,——死亡,不是无以计数的穷人的身体的死亡,而是意志、仁慈、和良心的死亡;死亡,不是肉体的折磨,而是对精神的每日磨练;死亡,不是沉默或忍耐的,等待着命中注定的一天,而是喧闹的、恶毒的;这死亡,带着嘲骂,带着燃烧的能力,带着内在的毒素。

“开镰收割吧,因为庄稼已经成熟。”我们不断听到有人对其他的收割人、而不是天使说这句话,——对从不知疲倦地弯腰收割的骨架。当不公正的对待结束时,似乎明天忏悔和赎罪就会到来,——“开镰收割吧。”当这个年轻的生命被完全荒废掉以后,当眼睛刚刚睁开看见废弃的车辙时,当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丝追求崇高事物的决心时,——“开镰收割吧。”当他长久地、勇敢地承受了命运最严厉的打击,当手刚刚伸出去抓去目标时,——开镰收割吧。”而且当一个国家中只有几个人还珍藏着目标,或者去传授它、珍惜它时;当它的生命仅存于那只金黄色的麦穗中时,——“开镰收割吧,脸色苍白的收割人,为你收获到家的盛宴斟上一杯水芹汁吧。”

这就是这位年轻人的亲眼所见的情景,这就是在年轻的特纳的心中久久回**的那句格言。

他接受了这样的教育,准备着一生劳苦,最后这个男孩满足于生活在英国美丽的山脉中;开始带着忍耐艰难的心,绘制起岩石、田野、涓涓流淌的溪流、以及天空中柔软的白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