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确的理想——首相、纯粹派理想(1 / 1)

我们在粗略地看了一下想象力为邪恶所利用的主要方式之后,还必须立即注意到在哪些方向上允许想象力产生影响,甚至说允许它对其所接触的事物加以改造或者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加以组合。

迄今为止,我们仿佛都是在说每一个由想象力蓄意而为的改变都是错误的;很显然这暗示着唯一适合想象力去做得就是唤回对过去的回忆,以及对未来的期待,而这一切必须历史研究或抽象推理最严格的测验。一般来说,这确实是最高尚的工作。不过想象力也有其独特的作用,拥有一些生来具有的权利,允许进行伪装、装饰,进行异想天开的组合安排。凡是自然的事物,只要不超出一定的限度,都是正确无误的,所以我们不能对自己过于苛刻,把上天赋予我们、为我们提供帮助的令我们振奋的力量给剥夺。

(A)我们之前在谈论安吉利科式理想或**理想时,就曾发现它有一种优点,而这种优点依赖于对爱心与热情的表达。(第四章第10小节)

(B)在谈及对美的追求是最高艺术的特点之一时,我们也曾同样说到有某些方式来展现这种美,即把最美的形体集中起来,不进行任何改动,只是稍作强调来使它们突出。(第三章第15小节 )

(C)在谈到想象的真正用途时,我们曾说过我们也许会得到允许,在幼稚的戏剧中为自己创造仙女和水神以及其他虚构的人物。(第四章第5小节)

如今这种寻求作为永恒爱情目标的美的热情,这种好心展现我们周边事物的创造性技能,这种为各种不可能的情况感到高兴的开玩笑的思想能力,这三种理想或多或少地与艺术思想的三种趋势有关,对这种趋势我有幸在《威尼斯的石头》一书“哥特式建筑的特性”那一章中作了说明。在那里我曾指出,我们身边的事物全都善终有恶,恶中有善,有些人选择了善而留下了恶(这些人应该被称为纯粹主义者),另一些人则同时接受了善和恶(这些人应该称为自然主义者),还有一些人则倾向于选择恶而留下善,为了方便,我姑且称这些人为享乐主义者。我并不是说画仙女和水神的画家必须归于最后也是最低等的那一类,或是说他们习惯性地选择了恶而留下了善;但是在肆无忌惮的想象与恶的存在之间却有着一种奇怪的联系,这种联系经常在一些想象发明中多少会获得进一步发展,而这些想象发明我们或许要用怪诞这个词来形容。

为此,我们将会发现可以很方便地把我们必须注意的真正的理想主义划分为三类:

A. 纯粹理想主义

B. 自然理想主义

C. 怪诞理想主义

A.纯粹理想主义。——这是源于有一些人不情愿思考周围世界里的日常生活中不可避免、明确无误的各种形式的恶,这些人出奇地温柔,出奇地神圣。他们躲避形形色色的恶,就像躲避污染一样,并且努力为自己创建一种想象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痛苦或是不完美都不再存在,或者只存在于某种没有边际的虚弱的状态。

然而,按照永恒法则,痛苦和不完美是受存在约束的,所以只要我们能看见它,想要将它们弃置一边的想法就显得有些孩子气,从而产生一种幼稚的艺术形式。一般来说,当最天真画家的无知在某种程度上显然与其无辜成正比时,这种弃恶存美的努力最成功。比如说,对这种理想的表达最有益的处理方式之一就是所有的事物都不要画上影子,这样就好像太阳无处不在似的。凭借我们现有的知识,我们这样做时,不可能很文雅,因为我们这样做时,免不了要害怕或害羞。然而十三世纪的艺术家在没有意识干扰的情况下,却做到了——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更好的是什么样子,或者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许应该说,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还有更差的。不过乍看上去,很显然,对没有恶的自然的描绘如果被理解为对事实的描述的话,那么这样的自然不是理想的未来世界,就是虚幻的理想。只要它们被理解为只不过是对画家个人的爱或希望的表达,它们就只能被归于真正理想的某个分支。

让我们举一两个例子,把我们的意思解释清楚。

安吉利科的一生几乎是在努力想象生命属于另一个世界中度过。通过生命的纯粹性,通过思想习惯性的拔高,以及通过甜蜜自然的天性,他得以为前人所不能为,表达对人类面容的神圣情感。为了更清楚地表现天堂生命和俗世生命的区别,他将前者表现为穿着颜色最纯洁的衣裳,戴着闪闪发光的金冠,完全没有影子。这种表现方法通过对姿势的精细选择和布纹褶皱的处理,也许提供了人类所能形成的有关精神体的最佳概念。因此,这是一个真正的理想[35];但是实现理想的方式(至今仍显得机械化并与自然的外观相矛盾)必然排除了那些从事这门艺术的人成为其大师的可能。它总是孩子气的,但是在其孩子气中,又显得美丽。

我们的斯脱瑟德的作品就是另一个例子,反映了思想对俗世影响,在温柔和纯洁方面非常独特。斯脱瑟德似乎并不能够创造出邪恶、粗鲁和低贱;他的每一个人物看起来都好像是照搬某种从未存过坏心或从不允许自己作恶的生命。他这种对思想的纯洁性的强烈的爱是和一种对纯粹的身体光滑和柔软的爱分不开的,他于是乎生活在一个有着柔软的青草和纯净的泉水、温柔的树木以及不会绊脚的石头的世界里。

所有这一切都很漂亮,有时也许都会敦促我们去努力改造世界,把世界打造得合乎画家的理想。至少,在其恶意、悲惨和低贱中,看一眼那些优美的影子,暂时和充满爱心、欢乐和荣耀的生命为伴,也经常是件快慰人心之事。但是这种完全真理到头来终将会把自己与部分真理区别开来;我们从不切实际的幻影中得到的帮助也只会像我们有时疲劳时从花香或蜂飞中得到的一样。为了所有坚定的帮助和稳定的使用,我们必须到更加艰难的现实中去寻找;就画家本人而言,我们就只能将这种作品看成一种可爱的白痴表现。它的确是理想的,但是这个理想就像所有的器官还没有兴奋之前,晨曦中一个美丽的梦那样的理想。没有太多明确的窜改和省略,就永远都不可能完完全全地优雅;不会把我们绊倒的石头一定画得不好;完全温和柔软的树木不可能是木头之树;纯洁无瑕的伴侣也不会是有血有肉的伴侣。这种窜改的习惯(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是从麻木开始,以无能告终:最可怜的就是斯脱瑟德不画其所熟悉的淡淡的哀愁或优雅的喜悦,而表现其它事物,最不明智的就是画家明明有能力表现更真实的真理,却以某种相似的空想为目标。

我记得同一种根源的空想还有另一个有趣的例子,但是它属于另一个分支。那是一位年轻的德国画家的作品,我是前一阵子在伦敦的一个画室里看到的。他去意大利旅游过,带回了一叠逼真度和纯度上都相当相似的画稿。每一张都是对某个景点费力而准确的观察。凡被选中的景点,每一栋村舍,每一座峭壁,每一棵树,都被画了下来,画家是认真得不可能再认真,但是却有些偏执,拒绝承认他所描绘的任何一个场景中也会出现罪恶和痛苦,于是乎拉迪克法尼激烈的恐惧,庞廷斯致命的阴郁,以及坎帕尼亚大区无尽的失落,在他的笔下,都只成为了天堂各种各样的外观。

画家所作的这些细微的修正或省略,让我们看得兴趣盎然。将屋顶上的瓦片稍稍摆正一点;坚持让藤叶保留在窗边,并让它们投下的影子自然地掩盖住墙上的凹陷处;将所有的花朵都画在前面,并省去杂草;画上所有的白云的褶皱,去掉黑色云朵的褶皱;表现出树木优美的枝条,而设法让那些笨拙不雅的枝条骗过双眼;给每一个可以看到的美丽女孩加上天使般的神情,并给每一个转身的女孩赋予公主般的举止;最后,给该风景上每一部分加上大体明亮的神情,清晰的结构和晴朗的生气;——这就是他的计策,这就是他的快乐所在。我们禁不住会深深地同情这样一位画家的精神,这也就是我们对能和这样一位朋友一起在意大利旅游而感激不已的原因。然而他的作品却有着严重局限,有某种痕迹,暗示其不登大雅之堂。它总是给人抚慰,哀婉动人,但是远离崇高,永远也不会拥有完全或产生令人狂喜的美。总想着纠错的狭隘思想让画家任何场景总是若即若离,不能充分投身其中——从大柏树的阴影和橄榄树的变形中获得的平静的喜悦既进不了明朗的天空,也进不了轻柔的阴云:每一次他改写心中的悲哀,就失去了一次慰籍,每一次他在恐惧面前退缩,就失去了一部分坚强。横扫而过的无力的乌云,一掠而过的暴雨和闪烁的阳光平等的自由,全都化为了甜美的正直和体面;并且在不可能被弄得眩晕和弄瞎的眼睛前面,日落时光发出耀眼的光芒而不被注意,亚平宁的迷雾徒劳地披上了蓝色面纱。

在这一与生俱来的缺陷和范围的狭隘之外,还有更多的缺点,即这一作品并没有把想要表现的乡村真正表现出来,因为没有达到目的。它不仅仅缺乏美的一切更高的因素,并且除了纯粹情感的愉悦之外,不能提供其它任何教诲。一个温和有才识之人无视人类悲哀的负担,不承认上帝的判决力量,却劳心费力创作了一系列绘画,将自己的生命浪费在宣扬他自己细微的虔诚和欢快的幻想中;当可怜的意大利在他的脚边受伤而呻吟的时候,他却像神职人员一样静静地走开,以免他体面的衣服的洁净会沾上不神圣的血迹。这只能会招致严肃批评和部分轻蔑

我之后要谈论纯粹理想主义的其它几种形式,尤其是早期宗教画家的风景画中的那种形式。这些例子已经足够表现一般的原则了,也就是说,纯粹主义理念尽管在某种程度上是真实的(只要它来源于一种热切思想的真正渴望,就是真实的),然而它在很多有缺陷或该责备的事情上,还是有必要的,并且总是暗示着追寻这种理念的思想具有某种弱点。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必须注意到,这种对纯粹主义者的理念的嘲弄则是一种更大的弱点。很多小艺术家虽然不能拥有任何高尚的感觉,却以一种朦胧的方式学会了各个画派的技巧,不去嘲笑那些他们很容易就能发觉其不足的简单之作,反而对那些他们无法测量其深度、无法理解其动机的艺术作品加以嘲笑。因此,可怜的用烟熏消毒的富赛利,用一种由舞台闪闪发光的丝线和苗圃的恐慌组成的艺术,傲慢地将安吉利科说成是“对神圣比对艺术要重要”。抵制我们这个时代高尚的前拉斐尔运动的人大部分都认为艺术家在这个世界上的作用就是用一把大刷子涂下颜色,在一片片白色的周围画上带有沥青的棕色,所以哪怕这些人勤勤勉勉地用尽所有的思想、灵魂和同情,像亨特的“世界之光”底端的荨麻叶子,他们终其一生,也画不出一片来[36]。

因此,最终要记住的是,天生的纯粹主义总是高尚的。追求纯粹也许并不是人类所能做到的最伟大的事情,不过对如此追求的人来说,只要追求出自真心,却可能是追求者所能够做到的最伟大的事情。是的,这是一种虚弱的标志,但是我们是弱是强却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决定的;并且有这样一种特殊的力量,只有在虚弱的情况下才能变得完美。一个人如果谦卑地从事自己的事业,惧怕邪恶,希求美丽,诚心诚意地净化自己的意图和思想,那么他就能创造出美好而有用的东西;但是他必须警惕,不能夜郎自大。相反,他唯一感到安全的就是晓得自己不如别人,于是努力打破自己的偏狭,接受伟大的自然主义理念。现代德国纯粹主义者完全迷失了自己;他们不是将自己的事业建立在谦卑的基础上,也不是宗教上,而是在小小的自负之上。他们理解不了伟大的威尼斯人或其他任何拥有真正想象力的大师,用虚弱的诗歌和虚伪的哲学点缀自己的思想,自认为是最高明、最伟大的艺术家,期望能靠虔诚的剽窃和脆弱的自豪来建立一种新的绘画流派。德国人和英国人都很偏狭,前者体现在精神上的做作上,后者体现在构图和明暗对照上,因此,我们一开始很难确定哪一派绘画更没有价值。总的来说,后者的地位最轻,因为伪宗教画家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必须将很多时间花在对庄严的主题的冥想和对令人尊敬的方法的检测上,有时甚至会投下一点有用的反光或带着一种快乐的回声触摸到心灵。